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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林寒初骑马飞驰在回开封城的林间小道上。此行的目的——御剑派。她答应了老李,要追查出二十一年前的那件旧事的真相,而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从那件《早春图》的失窃案查起。
政和二年二月初的开封,天气依然寒冷,但是刚过元月,街上仍然是一片祥和热闹的气息。傍晚时分,夜灯初上,酒家客栈都是门庭若市。林寒初找了南城曲院街上的一家客栈住下。她虽然离京三月,但想到有可能朝廷和武林的人依然在寻找她的下落,而当日经过武林大会之后,认得她的人也不少,因此依然要低调谨慎。这家客栈地处外城,不像内城那么守卫森严,离开御剑派有两个街口,方便随机应变。
稍作安顿,换了一身素静衣服,带上一顶黑纱帽,她便动身前往御剑派。刚出客栈门口,便见两个二十上下,武装打扮的年轻人就从门前经过。林寒初认得他们的打扮,蓝衣金边黑腰带,是御剑派的弟子无疑,只听其中较年轻的一个和另一个年长说:“师兄,你说大师兄会去哪里?一会掌门问起来又该不好交代了。”
“还能去哪?铁定又是在喝闷酒。走,我带你去找他。”那个师兄道。
林寒初听见他们提的大师兄就是于墨霄无疑,他一直在喝闷酒?有何不悦呢?她知道此行的目的是去找于中仁,况且当日武林大会上她也已那么决绝,又何必再去见他。可是心里那么想着,脚下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那两个弟子向西而行,穿过两条街,便是街口的一家酒楼,名曰“晓云馆”。这家酒肆的生意不错,黄昏时候更是几乎坐满了人。林寒初静静跟在两人身后上楼,只见二人径直来到靠窗的一个座位边上,那位置上坐着的青年身材高挑匀称,此刻穿了一件驼色长衫,腰上一根白色腰带。头发在后面束起一个发髻,松垮随意,而前额的发也在鬓角掉下几缕。他的墨眉似剑,眼还是那般的灿烂若星河,只是这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的郁结难抒。他举起手边的酒杯便是一口喝尽,狠狠咽下便是一股穿过喉肠的烧灼快感,接着便换来一会的麻木,随后又是一杯。
那年长一些的弟子上前躬身:“大师兄,刚接到今日消息的汇总,还是没有林姑娘的下落。”
于墨霄挥手:“知道了,你们走吧。”
那弟子并不动,一把抓过于墨霄手上的酒杯:“师兄,你别再喝啦。让掌门看见又要责罚你。前几日你不肯接受秋下掌门给你和柳姑娘定的婚期,掌门才抽了你一顿鞭子,这才好些。”
“不用你们管,你们懂什么?”他半带着恼怒半带着醉意,训斥了他俩几句。那两个弟子唉声叹气地下了楼,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林寒初在屋角一个不起眼的昏暗位子上坐下,默默瞧着他。她从未看过他如此模样,意志消沉,不修边幅。她心中默想:难道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找她?他一直在思念她?为此还拒绝了婚约?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于墨霄又一连喝了几杯,林寒初只见他慢慢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物件,放在手中来回摩挲。那东西似乎只手tຊ指大小,分为两件,林寒初定睛一看:是那根已经碎成两半的玉兰发簪!原来他还留着,一直随身带着。林寒初起身,慢慢走到他的桌对面,默默坐下。
“这里有人了,请找别的坐吧!”他随口说了一句,仍低头呆呆看着那断簪。
林寒初轻轻把头上的黑纱帽摘掉,他微微抬头。初春的傍晚,天色如暗沉的海水,而月光和着街上和酒家里的烛光,射出微黄而温暖的颜色,映在匆匆行人的脸上,映在她的脸上,却瞬间点亮了他的眼睛。
“你!”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瞬间醒了酒。“寒初,真的是你!”他跨过桌边,想一把拉住她的手,可是手伸了出去又停了下来。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她安然无恙,便已满足。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话里带着难掩的激动,还有些歉意。他想说他找了她好几个月,甚至翻遍了开封城的每条巷子,和近郊的每片林子;他想说他当日不是故意砍伤她,他百般懊悔,当初她说要让他内疚一辈子的话真是灵验了;他还想说他发疯地想她,希望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可惜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别再喝了。”她克制地对他说,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清楚。看到他今天的样子,之前他对她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她似乎一下子都可以原谅他。可惜如今,他们之间还隔着太多太多的阻挠和迷团。与他相处日久,她明白于墨霄冲动的性子,在很多事情上,他总是一时兴起,不会思前想后,因此难免说些伤人的话,做些伤人的事。在个性上,林寒初的确比他冷静许多。她虽然被他感动,可是顾忌到两人之间还没有说清的那些恩怨,她眼下只能对他依旧冷淡。
他见她无动于衷,显出了些许失望,可是依然那么目不移视地看着她,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寒初,当日武林大会,我误伤了你。结果你被黑衣人带走,我这些天找遍了开封所有的角落,依然没有你的下落,我真怕…真怕再也见不到你。”
“是那个黑衣人救了我。”她边说边推开他的手,他再次失望。
“你一定还在怪我,怪我说了那些混账的话。”他毫无掩饰地露出懊悔和恼怒的神情,林寒初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他继续:“那日你被劫走之后,我去找了熙王,他倒也坦诚,便把从舒州城外的山林里将你救起,一直到参加武林大会的经过和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才带他出战的,而你心里面…心里面还有我,是吗?”他瞪大眼睛,期盼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地在心里默默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此刻她就在他眼前,他希望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
她没有回答,岔开了话题:“当日武林大会的结果后来如何?”
“当日你在场时,五大门派里商梁、蜀山、莲花宗都已经出局,不过好在后来少林夺得了三战全胜,我也代御剑派击败了烈鹰门,就是你师兄齐望亭,保住了五大派的席位。”他说道齐望亭是特地停了一停,观察林寒初的表情。见她表情平静,续道“加上沉汐岛段家、齐云山圆通教、大理朱雀阁组成了新的五大门派,而商议之后,御剑派依然暂代盟主之位。”
“幸好烈鹰门没有夺得五大门派的位置,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若有所思。
“季焕心怀叵测,不瞒你说,其实在武林大会之前,少林寺的玄寂方丈和其它几位高僧就拜访过御剑派,和我爹商议如何在大会上应对烈鹰门。”
“原来少林早有防备,想必白虎堂遗孀也是少林邀请的吧。幸好玄寂方丈计划周全,才能运筹帷幄。可是?”她稍稍思虑,有一个念头很快闪过了她的脑子,可于墨霄转移了话题。
于墨霄再次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你的伤怎么样?我一直想着,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抓了你之后,有没有再伤你。”
“不碍事了,伤口都已经痊愈。”虽然她的伤口有时依然还会隐隐作痛,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当日于墨霄对她说的那些话。这伤口好似对他们两个人的惩戒一般,萦绕心头久久不散。林寒初生分地再次推开他的手:“那个黑衣人是我爹的故人,这次回来开封,就是受他之托,为了找于掌门。”
“找我爹?”他皱起了眉头,望着林寒初关切道:“他对你有成见,你还是不去见他为妙。”
“我非去不可,此时事关重大。还请于公子带路。”
于墨霄见她突然又生疏起来,心中一阵茫然,看来她还是未曾原谅自己。既然她如此郑重,于墨霄也不敢多言,便结了账,两人一同往御剑派方向去了。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恍惚间到御剑派已经是酉时三刻。下人说今日有从舒州来的一位刘夫人来见于中仁,之后老爷就一直关在书房中。于墨霄和林寒初一听从舒州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再问起细节,下人也说不清楚。于墨霄并没有像一般访客那样把林寒初留在前厅,而是直接就把她带去了书房。
于墨霄轻轻敲门:“爹,林寒初姑娘回到了开封,她特地来拜访你,就在门口,孩儿可否带她进来。”
里面稍稍安静了片刻,随后听到于中仁低稳的声音回答:“林姑娘请进。”
于中仁的书房,更像是一间仓库,里面各种兵器,和看似非常沉重的漆面铜扣木箱从地面一个个叠放起来,一直堆积到房顶。房间的后方,是一张檀木书桌,侧面对着门口,不大的桌面上也对着各种书籍。于中仁见两人走进来,随手折起手中的一张信纸,放入一个信封中,夹入身边的一本古籍当中。
他站起身,捋一捋胡须,打量了林寒初:“林姑娘武林大会一别,别来无恙?”
“多谢于掌门挂念,晚辈的伤无碍。”她朝于墨霄看了一眼,发现他也正看向自己。
“林姑娘此次深夜造访,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开诚布公:“不错,还望掌门勿怪。晚辈本次前来,是受了神宗皇帝身边李公公的托付。他正是当时从大会上救走晚辈的人。”
于中仁的神情有了变化,他显然有些吃惊,他在房中来回踱了两步,自言自语:“原来是他!”于墨霄听到这个名字也疑惑地看着两人。
“于掌门,请恕晚辈直言,李公公怀疑,从承天教被灭,我爹被杀开始,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而这些人的目的很可能与二十一年前皇宫内遗失的《早春图》有关。”林寒初言至于此,她不确定于中仁是否知道宝藏之事。当年他虽然参与调查失图一案,但神宗和哲宗皇帝未必将图背后所隐藏的秘密告诉他。
“《早春图》?”于墨霄惊诧,“我听说过此图,是前朝画师郭熙的名画,这画不应该是大内珍藏吗?”
“自元祐五年此图意外失踪后,就再无音讯,而于掌门当年身为殿前都指挥使,正是调查此案的主理。”林寒初道。
“爹,这是真的吗?”
未等于中仁回答,林寒初抢道,“于掌门,于伯伯,此时关系到我爹的死,还有刘一照父子的死。恳请你把当年的实情告诉我,我答应过老李,哦就是李公公,要把那些幕后操纵者找到,不让他们的奸计得逞。”于墨霄看着她激动的神色,轻轻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
于中仁叹道:“没想到这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有人不肯善罢甘休。”他在房中踱了几步,走到书桌后排书架边,拿出一个铁盒,又从袖中取出一把小钥匙,打开铁盒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物件。他走到两人跟前,把一个湛蓝色绸布锦囊交到林寒初手中:“我给你看样东西,打开它。”
林寒初小心翼翼地拆开锦囊的系带,从里面取出一个指尖大小的东西,是一颗铁莲子,上面已经布满了斑驳锈迹。她疑惑地看着于中仁:“这是?”
“这件事要从二十一年前元祐五年的一个冬夜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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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深夜的大宋皇宫内,紫宸殿和垂拱殿之间的甬道上,一队宫卫还在来回巡视,整齐的脚步清晰可闻。紫宸殿的后面有一间不大的后阁,只见里面还摇曳着通亮的烛火。十三岁的哲宗皇帝即位已有四个年头,九岁便匆匆即位使他成为一位早熟而勤勉的君王。这日早朝大臣围绕铲除元丰党人连上五道奏表,皇帝并未当场回复。但下朝后已经是疲于应对,为此他深夜依然不眠不休想办法批复这些奏折。他的目的是采取中和的政策,而以太后tຊ为首的保守派党羽却主张对新政党人赶尽杀绝。
高金福踏着细碎的快步来到文德殿外:“官家,奴才有要事求见。”哲宗素来不喜欢高金福,他为人奸险狡诈,阴阳怪气。比起来,他更对先帝身边的李公公有好感。而皇帝不喜欢高金福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高太后在他身边安排的人。
“进来吧。”
“奴才给官家请安。”
“高公公,那么晚了,还有何事?朕正准备就寝。”
“官家,今儿个傍晚奴才去翰林画院清点郭熙的那些个卷子,明天一早好拿去邓侍郎府上。也按照官家吩咐的,去查看那幅画的状况。可是,可是奴才去的时候,那管事的孙学茂禀报,《早春图》遭窃啦。”
“你说什么?”皇帝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
“官家莫急,经过奴才的一番查探,已经有了线索。”
哲宗皇帝赵煦向高金福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朕明明是让李崇克去办这差事,怎么又换做是你去了?”
“李公公今日晌午身体突然不适,奴才凑巧便在近旁,便由奴才代劳!”高金福将早已预备好的说辞张口就来。
“哼!我看并非李公公不适,而是太后不放心才让你来瞧瞧吧?”哲宗皇帝颓然道,他心中高金福即便被说中真相也不会在他面前承认,继续道:“有何线索,速速禀报。”
高金福上前一步道:“孙学茂说,他巡查库房,正好撞见了偷东西的贼。那贼见人慌张,还使出暗器打伤了孙学茂。官家请看。”说着他双手呈上了那枚铁莲子。
“可有看清那贼长什么样?”
“官家有所不知,那贼胆大包天,光天化日偷东西,都不蒙面。他和孙学茂撞了正着。”
“是谁?”
“回禀官家,正是光禄少卿林擎。”
“是王安石的那个手下?”哲宗皱眉自言自语。“他昨日才在大殿上与宰相力争,求朕保留方田均税法。怎么转眼又去盗图?”
“这奴才就无从得知了。”高金福低头应付道。
哲宗皇帝知道这幅图的失窃一定非同小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郭熙的画堆在画院无人问津数年,今日他朝上刚将画作尽数赐给邓雍,画院马上失窃,这莫非太过凑巧,眼见其中必定大有文章。皇帝道:“除了孙学茂,可还有证据?”他并不太相信林擎会那么草率地去盗图。
“回禀官家,翰林院袛侯武伯潮也是人证。这铁莲子便是物证。况且…”高金福压低了声音。
“况且什么?”哲宗的声音有些慌张。
“不管这画是不是他偷的,《早春图》失窃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非同小可啊。”他的语调又变得阴阳怪气,哲宗感觉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逼迫感。
哲宗赵煦年幼,但他知道高金福虽令人厌恶,但说得却是事实,《早春图》的失窃的确非同小可。此事必须得查,然此番调查却不可声张。年纪轻轻的他为君多日,也已有了当机立断的决策力:“来人,宣殿前都指挥使于中仁。”只听门派的侍卫应了一声。
“官家,这林擎盗图人证物证确凿,官家只要抓了他来便可招供。此时应当当机立断,不然夜长梦多啊,这人不能留!”
哲宗厌恶地皱眉喝到:“放肆,朕自有判断。”
两人说话间,于中仁已经进殿,他依然一身指挥使的连锁甲,头戴兜鍪,两袖缀有披膊,下配有护腿,穿戴齐备:“微臣向官家请安。”
“于指挥使,高公公和翰林院来报,《早春图》失窃,有人证说是光禄少卿林擎所盗,现场留下了暗器物证。”他指一指高金福手里的铁莲子。“朕命你速去调查此案,务必将《早春图》找回来。”
于中仁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铁莲子:“据微臣所致,林擎并不用暗器。”
“哎呀,这暗器暗器当然是暗地里用的啦,哪能光天白日地让你知道他使暗器呢。”高金福毫无规矩地插话,于中仁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等着哲宗发话。
“此事想必内有蹊跷,记住,须得暗中调查。”哲宗正色道。
“臣领旨。”说着拿过高公公手里的铁莲子。
高金福见哲宗还要深入调查此事,有些急了,正欲进一步说服皇帝。突然门外一个年长的声音响起:
“哀家都听见了。”是高太后,她一身黑色绸缎绣墨绿暗花宽袍,有一个侍女搀着进来。
众人跪安叩头,皇帝有些惊愕太后居然在这个时候还会到紫宸殿来,他预感太后要插手此事,林擎必然在劫难逃。缓道:“儿臣有罪,不该深夜惊扰太后。”
“皇帝,哀家见你连日劳累,半夜三更还要批阅奏折,才不放心过来看看。”虽然是关心的话,可她说得面无表情,依然一派太后威严。“哀家听到高公公禀报的事,做皇帝的,此刻必须当机立断呐,这么个歹人,又是前朝余孽,直接捉来,严加审问才是上策。若此刻还犹犹豫豫,不但那图追不回来,恐怕惹出更大的乱子。”
“太后教导的是!”
“于指挥使,速速前往林府捉拿林擎吧。”太后漫不经心地道。
于中仁看了一眼皇帝,他两眼空空地盯着殿前铜烛架上还在不停摇曳的烛光,那燃烧的火也无法驱散他眼神中的绝望。于中仁见他并不阻止,只得领了旨前往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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