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眠梦游一样回到家,在玄关把鞋一甩就直奔卧室,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把脸埋在枕头里,恨不得把自己闷死。
你怎么想的啊,啊?你怎么开得了那个口?
她心里不断自我追问,觉得刚才一定是被下了降头,被脏东西附体了才会说出这么胆大妄为的话。
姜眠眠一股脑坐起来,脑子里全是方才的画面,记忆太过新鲜了,就在她眼前扑腾扑腾。她清晰地记得自己问出那句话之后,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眉眼都沉下来,气压变得极低,嘴角绷成直线,说出口的话也像结了寒冰:“不能,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姜眠眠鬼迷心窍,紧接着问了一句:“那不是工作时间就可以?”
话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太不像话了,对着公职人员大放厥词,不依不饶的,实在过于荒谬。但她的嘴跑在脑子前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脏水,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站着,煎熬地等待他的回答。
贺元洲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类情况了,队里的同事或多或少也在马路上收到过女性的搭讪和表白,大部分是冲着这身制服来的。维持秩序主持公道是他们的天职,贺元洲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光环,这份职业和天下所有工作一样,都需要早出晚归,按照章程法律行事,不该有什么过分的滤镜。
他看着姜眠眠期盼的双眼,心里一阵烦躁,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也被一厢情愿的脑补冲昏了头。贺元洲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对她说道:“平时我们不会见面,所以不要想这种事了,早点回家。”
这无疑是一盆飘着冰碴子的冷水,对着姜眠眠顶头浇下,大热天让她脑袋瓜瞬间清醒了。她怔怔地望着贺元洲远去的身影,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贺元洲收了工回去换了便服,走出交警大队时,已经快四点了,远处的稀薄的云层透着灰蒙蒙的亮,天光初现,这个季节的白天尤其漫长。贺元洲对着一无所有的天空发了会呆,才低头继续赶路。
他家就住在单位附近,上下班连交通工具都省了,方便是方便,加班也变得更频繁了。不过他并不抗拒工作,比起来,他更不想回家。
贺元洲从电梯出来,嵌动密码锁,轻轻推开门,坐在玄关换了鞋,鞋架上整齐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鞋,贺元洲把自己的皮鞋放在了最底下,起身走进客厅。
他不敢开灯,怕吵醒卧室里的人,就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在厨房拿玻璃杯倒水喝,突然“啪嗒”一声,客厅的灯全亮了,贺元洲回头,看到陈熙熙站在客厅中央,对他怒目而视。
贺元洲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陈熙熙攥紧小拳头:“你答应过,今天会早点下班陪我写作业的!”
贺元洲皱了皱眉头,仔细回忆了下,他确实说过这话,但当时只是随口一句无心许诺,没想到这小子较真了,他把杯子搁在餐桌上,站直了给他道歉:“对不起,有工作。”
陈熙熙像是气极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歇斯底里:“你总是有工作!说话不算数!”
贺元洲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低声警告:“轻点,小心别人告你扰民。”
陈熙熙像是没听见,他快步朝他冲过来,站在他面前,脸几乎要贴上来,眼眶里不知何时开始蓄水:“你为什么老是食言,这样我还会相信你吗!”
陈熙熙已经十三岁了,个头蹿得极快,贺元洲发现他都快到自己下巴了,不禁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陈熙熙一愣,随即骄傲回答:“一米七五了。”
贺元洲眉头微蹙,刚想说什么,忽然发现陈熙熙的额头有一片红肿,心头一紧,赶紧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明亮处仔细查看。
“干什么啊!”陈熙熙激烈反抗,但被贺元洲抓着手腕,动弹不得,他一急抬脚就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情绪一激动,就跟一头疯牛一样,贺元洲没有防备,被踹得晃了几步,他火气也上来了,揪住他的双臂一下别到背后,把陈熙熙像犯人一样压在沙发上。
陈熙熙吃痛,开始发狠谩骂,嘴里不断飚着垃圾话,贺元洲听不下去,刚要呵斥,发现他手肘和手腕处也有几处伤,破开的皮露出里面血红色的肉,顿时意识到情况不简单。
他沉下脸逼问:“你伤怎么来的?又打架了?”
陈熙熙哪里受过这种待遇,他被压制着起不来,侧脸被压在沙发坐垫上,身体和尊严承受着双重屈辱,发泄式地大喊着:“管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爸!”
贺元洲冷笑:“我要是你爸,你早被我教育了,还能在这嘴硬?”
陈熙熙挣扎了好一会,力气也泻尽了,手脚发软,又不甘心求饶,只能咬着牙:“你先放开我。”
贺元洲警告:“放开你可以,但不许动粗,你这是袭警我告诉你。”
陈熙熙嘴硬:“你就是个交警!”
“交警也是警察。”
贺元洲冷冷道,退后一步把手松了,陈熙熙重获自由,揉着发痛的肩膀坐在沙发上,泫然若泣,不肯服输。
贺元洲实在是累了,他本来就不会带孩子,但还是试着平复情绪,耐着性子问:“可以说了吧,跟谁打架了?”
陈熙熙也不看他,狠狠道:“我们班姓王的死胖子。”
刚说完,脑门上挨了个脑瓜崩,他捂着脑袋又瞪着贺元洲,贺元洲教育他:“好好说话,脏话满天飞像什么样子,我教你说脏话了?你爸妈教你说脏话了?”
提到父母,陈熙熙不做声了,他低着头咬着嘴唇,沉默了良久才嘟哝了一句:“他们早都死了。”
贺元洲就闭嘴了,这句话无论听上多少遍,他都没法免疫,仍旧感到心脏抽痛,像是被小刀子割开了似的。他望着自己唯一的侄子ᴊsɢ,心头五味杂陈。
陈熙熙长得和他父亲有一点像,而且是越长大越像,贺元洲一面期盼从他身上看到哥哥的影子,一面又害怕他长大。他心有余悸,阴影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哪怕在梦境里,他死去的哥哥嫂嫂都在质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贺元洲自责过,后悔过,但后来发现悲伤无用,人终归还是要面对生活。父母年岁已大,陈熙熙进入了青春期后脾气很差,他们管不动了,贺元洲就把他接到了身边。陈熙熙就像那段记忆的实体,他呆在家的每一天,仿佛都在提醒贺元洲,哥嫂的死有他的一部分责任。
贺元洲不会带小孩,更没有兴趣培养他,他只是在还债,在赎罪罢了,所以有必要对陈熙熙负责,让他顺利成长为一个有着正常善恶观的大人。
“我明天带你去学校,找同学道歉。”贺元洲说。
陈熙熙马上表示反对:“我不去!是他先骂我的!”
他声音动不动拔高,贺元洲听得头疼,他揉着太阳穴,口气逐渐不耐:“他骂你什么了?”
陈熙熙小声说:“他骂我有爹生没娘养……”
贺元洲手上动作一顿,扭头看着他,陈熙熙这会像是委屈极了,抽着鼻子,一滴晶莹的泪水流下来,在脸颊上爬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泪痕。
贺元洲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别被他现在可怜兮兮的模样打动,口气一如既往强硬:“打人就是不对的,暴力行为不可取,明天一起去学校,就这样。”
说完就扭头进了卧室,丝毫不管陈熙熙继续在那痛哭撒泼,门一关,世界清静。
这一觉睡得很不怎么样,几乎是眼睛刚闭上又睁开的程度,贺元洲连衣服都没脱,就眯个眼的时间,何必整这么多流程。他头昏脑涨,爬起来随便洗漱了下,就去厨房给陈熙熙弄早饭。
他厨艺烂到家了,经过这段时间带孩子特训,也只到勉强入口的程度,给陈熙熙煎了片吐司还焦了边,陈熙熙一边吃一边吐槽,又把他听烦了。
“闭嘴,吃饭,听得懂吗?”贺元洲没睡好,心情差得很,嗓子也沙哑了,眼里全是红血丝。
陈熙熙虽然叛逆,但基本的求生欲还是有的,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打不过贺元洲,昨晚一番对抗后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他决定暂时投降,吃完早饭就被乖乖押送到学校了。
贺元洲作为监护人,找到被打的受害者同学,姓王的小胖子伤势比陈熙熙要严重的多,鼻青脸肿的,班主任告诉贺元洲,对方家长昨天打了他几个电话,都说没人接。贺元洲只能又跟老师道歉,说自己在执勤,确实没法一直看手机,也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
贺元洲人高马大,哪怕不穿警服,往那一站都给人无形的压迫,说话也干净利落,没什么客套环节,利落又生硬,一看就很难相处。班主任也不敢难为他们,主动当了和事老,说愿意帮他们调节矛盾,负责跟对面家长交涉转达歉意,必要时也能安排会面,让双方当面讲和。
“那麻烦老师了。”贺元洲真心实意道谢,见事态并没有扩大,也稍稍放心了些,班主任趁机让贺元洲带陈熙熙去保健室看看,他胳膊肘上的伤看着还挺疼,最好去消个毒裹个纱布。
贺元洲就问:“保健室在哪?”
陈熙熙在旁边一听,来劲了,从椅子上跳下来:“我知道,就是乔老师的办公室!”
说完就主动表示要带路,积极得可疑,贺元洲跟着他从办公室出来,见他一路上心情都很不错,步伐飞快,火急火燎的架势,随口问了句:“乔老师是谁?”
陈熙熙说:“我们学校的卫生老师,长得很可爱。”
贺元洲十分无语,伸手揪着他的后颈:“对老师要尊重,懂吗?”
陈熙熙被揪疼了,但也挣不开,只能认怂,说着:“知道了……”
停了几秒,仍是不甘心地加上一句:“但是真的可爱啊……”
贺元洲不跟他斗嘴了,就跟着他进了另一桩教学楼,在一楼看到了保健室的门牌,陈熙熙敲了两下门,里面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进来。”
贺元洲心里一动,这声音十分耳熟,像在哪里听到过。陈熙熙握着门把手推开门,敞亮的办公室里摆着病床和一张办公桌,桌边坐了个穿衬衫裙的女人,外面松松地披了一件白大褂,正抬起头看着他们。
贺元洲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他马上要被困在这荡漾的眼眸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