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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为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语莫掀唇,坐莫动膝……”
命妇一声声教导的话语回荡在不大的室内。
芙舜衣冠整肃地坐着轮椅,在芙姝榻前,仔细瞧着她。
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稍微窥得她紧闭着眼的乖顺模样,他记忆中的表妹永远睁着一双愤怒且锐利的眼,她时常目空一切,性子荒唐又傲慢。
“生面相逢,低头看顾。莫学他人,不知朝暮。走遍乡村,引惹恶声,辱贱门风,连累父母。损破自身……”
芙舜清楚地记得,芙姝瞧不起他,他这轮椅亦是拜她所赐。
数百封奏折令他在众臣面前丢尽面子,来到此处之后,百姓更是对他唾弃至极,他可是废寝忘食,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这风气掰正过来。
如今表妹这样一副乖顺无害的模样实在是令他心生满足。
心中有一个话音告诉他,就该是这样。
她不需要多么强烈的攻击性,她不需要多么尖利的指甲,她不需要多么愤怒的辞色,她就该是美的,柔软的,羞怯的,她生来便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花,供人采撷。
芙舜不禁轻笑出声,这让身后的仆妇不寒而栗。
……
芙姝好久没睡这么沉了,窗边的风拂动纱幔,似乎有一只手指贪恋勾缠住她鬓间的发丝,在面颊上小心地蹭着,泛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鸦睫轻颤,她并未苏醒,那双手的力道重了些,青年不禁放轻呼吸,又靠近了些。
就在那一刹那,寒光闪烁,一把短匕便抵在了他的喉头。那把短匕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肉眼可见泛着凛冽深重的煞气,令人脊背发凉。
似乎再近一寸,他就该咽气了。
对于自己极富戒备的表妹,芙舜并未生气,只是微偏过头道:“表妹怎么安寝时还随身携带着这等尖锐的器物?小心莫要伤到自己。”
芙姝才懒得同他装,那双带着怒意的眸子盯住他:“为了提防你这种恶心的人。”
芙舜微微退远了一步,特制的轮椅辗转在地板上,齿轮发出轻微声响,他笑不入心:“我这都是为了表妹好。”
芙姝回道:“巧了,我也是为了我好。”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并不需要别人教她怎么做。
她冷冷地凝视面前的青年,心中顿时又来了气,昨日接风宴,没有接,那便只剩下风,他在光明正大地嘲讽她是个疯女人。
“咆哮尊长,说辛道苦,呼唤不来,饥寒不顾。如此之人,号为恶妇。天地不容,雷霆震怒。责罚加身,悔之无路。”
命妇口中仍旧滔滔不绝,一言一行充满了芙舜对她的嘲讽。
她心下不快,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裳被人换过,通身的白,厚重不透风,那裙摆极小,瞧上去根本走不动路。
“我衣裳呢?”
“帝姬,郎主已命奴婢拿下去洗了。”一位侍女款款走上前来,对着芙姝恭敬道。
一阵沉默过后,芙姝再开口,嗓音里便泛着森森冷意:“表哥,你擅自动我的东西?”
芙舜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侍女开口道:“郎主也是为了帝姬好,那裙摆布满了灰尘,过于脏污,有损帝姬形象。”
芙姝攥着被子,咬牙忍住心下怒意,她没有穿他为她准备好的那身衣裳,只穿着中衣便走了出去,看也没看一眼身后的青年。
门口几位仆妇顿时面面相觑。
这位帝姬太特立独行,而过于特立独行在凤鸣郡是什么下场,她们都知道。
芙姝马上就要吃些苦头了。
……
芙姝下了楼,才发现白术她们已经装备整肃,坐在楼下喝茶聊天。
见她只穿着一身中衣就走下来了,弟子们也有些诧异。
“师妹,你为何只穿着一身中衣就下来了?”白术穿着柔软的绸缎做成的衣裳,眉眼的笑意明媚极了。
芙姝来到她身旁坐下,心情不上不下,无比郁结。
见她没开口解释,白术又继续开口说:“师妹,我同你说,人间的衣裙又漂亮又柔软!我上山前根本没有机会穿这种裙子的!”
芙姝看她一眼,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环视周遭,发现队里的男修都不见了,只剩下女修,她问白术,白术便解释道:“他们不跟我们在一起吃饭,师妹,我特意为你留了好些点心,你也吃些,很好吃!”
“我不喜欢吃甜——”
白术笑眯眯地舀了勺表面撒着一层槐花的糖粥,趁着她说话的间隙喂到了她唇边。粘稠熨烫的红豆粥顺着槐花碎涌入口腔,是很细腻的香甜,倒是不令人讨厌。
“好吃吧?”
“师姐,唔,我觉得这里有点奇怪……”说话间,芙姝又被投喂了一勺。
“师妹,你莫如此警惕,既然已经来了,便好好歇息一阵,我昨夜已联络好其他队伍的弟子,他们过会儿便来与我们汇合,那个穿青衣的郎君可是你表哥?不愧是你娘家人,好温柔妥帖!”
另外的女修也说:“是啊芙姝,他还为我们都准备了衣裳呢。”
“停!”芙姝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她看着白术与女修们的面容,一阵强烈的怪异感直冲心口。她蹙眉,望着她们的裙摆道,“裙摆这么小,行动会受到限制。”
一个太华宗的女剑修便托着下颌,悠道:“我一开始也觉得有些小,只是为了入乡随俗嘛~”
什么俗,她先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可并无此俗,芙姝张张口,终究没有说出来。
此时,芙舜坐着轮椅,从楼上被人抬下来,唇边的笑意如沐春风,头上的青玉冠十分晃眼。
“既然姝妹不想见我这个表哥,那先在此处好好休息吧,表妹光临大驾,表哥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芙姝脊背瞬间窜上一阵恶寒:“谁允许你喊我姝妹?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芙姝冲上去想揪住他的衣领,却被他身旁的侍女拦住。她们极其为难地看着芙姝,芙姝不想对凡人动手,只能愤愤地目送他远去。
她一连在这酒楼中歇了好几日,每日都有人送上好的衣裙与胭脂首饰、各式各样的精致的吃食。她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如此伺候着,人的精神难免松懈。
她没有再见过弥空与荀卿,仙螺上传讯也毫无反应。
起初,芙姝非常警惕,每晚都是靠啃医书或者打坐度日,白日就陪白术赏花,读诗,下午吃些茶点,再听队里的音修拂两下古琴,似乎安逸又舒适。
芙舜没有再来扰她,而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陷入某种精心策划的泥淖中。
在呆到第十日时,她想出趟门,却被白术拉住了,那瞬间,芙姝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着白术拉着自己,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何事。
在她背诵药方时,白术抽掉了她的医书:“师妹,可不要背着我们偷偷学习哦~~”
“那就一起学。”芙姝笑着邀请她。
“不急,离宗门的考核期还有些时日,既然是来休息的,不如做些轻松之事。”
芙姝在即将要点头的时候忽然愣住,她看着白术,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话。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白术来找她下叶子牌,玩累了便与她一同瘫在榻上,开口道:“如果能一辈子呆在这里该多好,日日有人端茶倒水,要那么拼死拼活地修仙做甚,全都留给那群男修好了,他们负责守护苍生,我们就负责貌美如花。”
她说着说着,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之中无法自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熟睡过去。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正是春寒料峭时,一阵冷风吹入室内,芙姝一个激灵,慢慢挣脱掉手腕上的桎梏。
这不可能,直觉告诉她,白术不是这样的人。
可先前的白术又是怎么样的?她有些想不起来。
当芙姝想要仔细思考时,脑中一痛,先前的记忆似乎被谁刻意抹掉,这种怪异的不安令她脊背发凉,可是很快,心中的警惕瞬间盖过了不安。
她狠狠掐了下手心,不行,她绝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人给予的安逸!
她来到书柜前,发现自己的医书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女德》、《女戒》、《女论语》等,诸如此类的书。
看不了书,那就出去走走也好。
她不想惊动任何人,便不走正门,悄悄摸上窗沿。
她稍微数了数,才发现芙舜为她安排的这个酒楼很大很大,她住的大概是第七层楼。晚风于耳畔猎猎呼啸,如今她有身法加持,此处只是七层,一点都不高。
她紧紧闭着眼睛,站上窗棂,一跃而下。
可是当她准备驱使内力增强筋骨强度的时候,丹田却毫无反应!那一瞬间,芙姝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她颤抖着手想借助远处的灌木叶子将自己托住,竟然也做不到!
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脑后,脊背如火一般熨烫,似乎要将她的脏腑灼烧殆尽。
芙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可避免地磕到右脑,头颅缓缓流出鲜血将裙裳染红,她痛得叫不出来,双眸大睁,点漆般的瞳仁隐有涣散的趋势。
可是,可是在这剧烈的疼痛与短暂的坠落里,积蓄于她脑中的重重迷障犹如被凌厉的寒风拨开,血液流动,促使僵硬的思绪重新活跃。再也不似被人攥住脖颈般闷堵不安,亦不再麻木迷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崭新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
可是很快,她又因为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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