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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河看着对坐的人,安静有一会儿了。
  “小姨,”她忽而抽走玉笙手里的测卷,弯腰朝前靠来,“其实你不用看了,这些我都没问题的。而且,我妈请的家庭老师教得也挺好的。”
  “什么、意思?”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妈让你给我补习,实际上是为了让你说服钟先生,到时会帮着程颢清的老爹。但你同意与否,我并没有心思关心,只是我跟我妈说,我是来找你的,那她就不会管着我。所以,你陪我去玩吧。”
  玉笙还没从她话里的几道转弯中反应过来。
  “啊?”
  “你不是刚来翼州府吗?我带你去熟悉熟悉。”月河已站起身来,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咖啡厅。
  “月河……”
  月河将人推搡到跟前,让她先上了车。
  “师傅,到华安话剧院,快点啊,我们赶时间。”
  “去话剧院做什么?”
  “哎呀,你先陪我去嘛,以后,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月河已是迫不及待,抱着她的手摇着。
  玉笙不抵她软磨硬泡,便陪她去了。
  两人来得迟,到时话剧已经开始了,堂中传响一阵掌声,她们趁势缩到了后面的空位。彼时,一个身着中山装、模样俊逸的男生从台上的混乱里脱颖而出,他面向观众席,念起激昂的台词——我怎能居于压迫之下?我如何能居于压迫之下?这是活着的必须吗?我的生命,囿于成见中,我将阴影里的一点光明视作恩赐,早已忘却阴影原来自光明……
  “这是什么人?”
  月河眉飞色舞地与她讲:“是我们学校学生话剧团的师兄,叫罗桀。”
  “你是来看他的?”
  “没,没有。”身旁的人别过头去,眼神躲闪,随即指向前面几个人说,“我与他们约好的,罗桀也是我们一起的,只是朋友。”
  玉笙看了看那几名学生,三男两女,他们看得仔细,时而交头私语。
  罗桀的最后一句台词掷地有声,观众席上寂静无声,空气里滞留着后知后觉的沉重。
  “啪——”
  台上灯光亮起,掌声轰的一响,经久不息。
  “我在这儿呢!”月河朝前面几个朋友招手。其间一个身穿西装,模样硬朗的男生绕座走到后面来。
  “还以为你又栽你妈手里,做你大家闺秀的作派。”
  “程颢清,你说什么呢?”
  “你还带人来了?”他目光越过月河,看向旁的人。玉笙应声抬起头,那清澈的眼睛一愣,旋即挪回视线。
  “这是我小姨。她刚到翼州府,我带她来看看。”
  “小姨?”
  程颢清又一滞——钟徊已经与燕台周家的五小姐结了婚,这五小姐便是金二太太的妹妹,你若是与月河结亲,我们就是不说,金二太太也会帮……
  “是啊,我小姨便是你们之前一直说的五小姐。”
  “幸会。”玉笙颔首作答。
  他正了正脸色,含笑道:“原来是五小姐啊。”
  “叫我玉笙就好。”
  “不用见外,我小姨年纪也不大,或者你叫钟太太啊?”月河掩着笑调侃,“这她肯定乐意听。”
  “月河……”
  “嘿嘿,这我可没有说错。”月河正说着,突然合起了嘴。
  “月河,你竟然说服了你妈?”
  “什么叫竟然?我本来就准备要来的。”月河极力争辩着,其中一人突然跳过话题道:“这位是你新交的朋友?”
  “这是我小姨。”
  “小姨好。”其中一个女生说,“难怪我适才便觉得您与月河的妈妈生得像?”
  “叫我玉笙吧。”玉笙对几人的印象都不错。
  程颢清突然说:“我请客,一起去吃饭吧。”
  “要不说程少爷出手不凡呢!”
  几个男生推着程颢清前去,月河也拉着玉笙跟上他们。
  出了话剧院,女生们成一堆,挤到一辆车上。
  “什么?玉笙都结婚了?”
  “如果她不结婚,现在肯定还在燕台。”月河替她答应。
  “你是从燕台嫁到这儿来的?”
  玉笙却说:“没有啊,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儿,以后还会回去的。”
  三个女孩好奇地将她挤到中间,问起各种各样的问题。
  “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认识,他原是我的邻居。”
  “那你们认识了多久?”
  玉笙也噎住了。直到月河催促了一声,才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我们做了两年的邻居”,像是说梦话。
  她们也说起她们隐晦的心思,提得很委婉,只是玉笙不识这其中的人,便也不知道谁是谁。
  随后,他们在一家时兴的饭店前会合,坐电梯直达楼顶。
  露天的餐厅引来了数多人,鲜花点缀又分隔开每一桌。从这里可观赏远处的抚月湖。
  “哎呦喂,程少爷今日真的是大手笔啊。”月河故意捏细嗓子道。
  “倒像是我平日亏了你的。”两人彼此挤兑着入了座。
  其余几人都站栏边吹风观景。灰绿的湖面卷过一阵风,泛起一圈圈白色,像揉碎的雾。
  阳光还算是刺眼,程颢清便没有取下墨镜,背靠垫枕,下颌微抬,镜片中恰是映着一顶白色圆帽,帽檐下蜷曲的短发随风颤动,时而掩过圆弧似的下巴,尖细的眼尾翘入云鬓,藏在其间的眼神看向人却像云雾般朦胧柔和,又仿佛棉中藏针,随时都有蜇人的隐患。
  他难以想象,这样的女子竟也喜欢钟徊那样满心城府、真情假意都捉摸不透的人。
  不过,姑娘家有些虚荣庸俗也正常,倘若她们连这点都没有了,算是纯洁,但也是无趣了。
  观景的几人也相继坐下来,那适才上台演绎话剧的男生捣鼓着他的相机,说是要给大家照相。
  “阿桀,你几时换了相机?”一男生说。
  罗桀低眸爱惜地看着手中的相机,没有回答这问题,只道是:“快坐好,我要开始了。”
  “你们朝这边移一点,给他也留个位置。”月河招呼道。
  玉笙跟着往里挪,手一置,掌心陡地触热,她迅速收回了手,旁边的人也抬手放到了别处。
  “不好意思,太挤的话,可以往这边挪一点。”她先开口说。
  程颢清目光直视着前面,声音里含笑回道:“没事,不挤。”
  罗桀喊数,旋即跑过来,一众人屏住呼吸看过去,闪光一亮,定格了这一刻时间。
  等玉笙告别了他们时,已是傍晚。门边的枇杷树摇晃不定,坚挺的叶片却似纹丝不动。
  宝珍正在园子里喂鱼,没有看见她。玉笙放轻了脚步,靠着假山、黑松走到她身后,然后冷不丁的喊一声“宝珍”。
  “啊!”
  面前的人全身一颤,朝后跳了一跳,手按住胸口大口呼吸着。玉笙扶柱笑得不行。
  “哎呀……”宝珍怨道,“您是从哪儿冒出来了的?吓死人了。”
  “你才是在想什么呢,我从前面走过都没有瞧见?”
  宝珍缓过劲来,放下碗,无精打采地坐到一旁的石阶上,似是蔫儿了神。
  “我许是又要挨蒲管家的骂了,不对,一定会挨骂的。”
  玉笙也走过去坐着,问是:“他为何要骂你?”
  宝珍转过身来,像是将期望都寄在她身上了,哀声说:“今日上午,蒲管家让我清数要送去给刘小姐的礼,其中有一条珍珠项坠,我一不小心……不小心给扯断了。”
  “这能是多大的事,再穿回去就可以了呀。”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穿好时才发现少了一颗,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宝珍诉说着,眼泪瞬时往外掉,“厨房里的巧妈说这种粉红色的珍珠价格昂贵,就算是……扣光我一年薪水也……也是不够的。”
  玉笙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也没有迂回的余地了。
  “哎呀,你先别哭,我有办法。”
  宝珍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立即止住了哭声。她却先问:“这个刘小姐是什么人?”
  “她是先生的朋友,原来是碧园饭店的老板娘,但现在不是了。她时常会帮先生的忙,所以先生会让蒲管家给她送礼。”
  “这样啊。”她如是说,“你跟我来吧,我那儿应该有些散的。”
  宝珍已是拨云见日——“太太,您人真是太好了,我算是明白先生为什么偏偏要娶您了。”
  “少跟我贫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玉笙到卧室里,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里头装着颜色不一的珍珠,还有几颗珍贵的海螺珠,是二嫂嫂送她的,说是可以做首饰。
  “这海螺珠难得,你拿去可以做对耳坠、戒指什么的……我是老了,戴不了这些东西了。以前还喜欢这些色泽引人的东西,后来戴久了,忽然有一天后知后觉,它的本质其实与路边的石子也无二,便突然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执于它什么呢,是卖它的人给它标的价,还是别人口中的赞美?许是都有吧……”
  玉笙捏起一颗,仔细瞧着,樱粉的色泽在所有珍珠中都是醒目的,看到它的人很难不喜欢。
  “太太……”门外传来宝珍焦急的声音,“先生好像回来了。”
  她旋即放回珠子,拿了一颗粉色珍珠走到门前放她手中。
  “穿好了就尽快放回去吧。”
  宝珍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一颗珍珠,压着哭腔说:“今后,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玉笙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沉声叮嘱她快去。宝珍刚回头没走几步就遇上了钟徊。
  “先、先生……太太在卧室。”她立即补充。
  他还未开口,玉笙从门里探出身——“你今天这么早回来啊?”
  钟徊这才起步继续往卧室里走。
  “今天下午没有去银行。程先生这几日病情转好,便要回家住了,我随他在程家谈完事,就回来了。”
  他边脱着外套边讲,玉笙凑上来问:“程家是有多少家业,需得如此兴师动众?”
  钟徊眸光微滞,愣了片刻有余。
  “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好多人都知道的,说是程先生病危,这立遗嘱一事是怎样怎样的关键、重要,那我就在想,这程先生是有多少家业呀。”
  他应声见笑,神色也变回了轻松,手一伸便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俯身贴紧她的背,玉笙怕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还刻意地低头靠进她颈间。
  似有若无地猛敲脊骨的痒,她无意识地往后靠紧贴着他胸膛,靠在颈处的人笑声阵阵。
  “我还没见过像玉笙这么怕痒的人,像一种虫子,一碰就卷起身体。”
  玉笙一回头,便抵到其鬓边——“什么像虫子?你怎地便不讲究措词了?”
  他稍抬起头,与其极近相视,还不明其意。
  “措词?”
  “是啊,一般与人交谈,你说话总像是历经一番推敲、措词,客气得令人赏心悦目。”玉笙说时,抬手贴上他脸庞,柔绵的眸光迟缓地游移,“也不余人说话的气口,如此,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听你说的话,还是想和你说上几句话。”
  钟徊浸在她似怨似愁的神色里,眼底的笑意渐而晕得清了些。
  “那是要说什么样的话呢?”
  她反身正面向他,双手齐用夹着他的脸,玉笙经常这么做,好像这样,能让他离得近些。
  “说什么都行,好的、坏的,我们都可以说一遍,或者,也可以是无关乎好坏甚至无关于我们的。”
  “玉笙,你今天怎么了?”
  玉笙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觉恍惚。她垂眸摇了摇头,欲想退出去,背上压来一只手,身前也被压紧了。
  “是想家了吗?”
  钟徊将人掩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一句一句地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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