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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日渐透冷,晨起的冷意已可以冻紧皮肤,使得伸张也迟缓了。
  玉笙的信拖延了近一个秋天,她打算今天去寄。她看了看那满满当当的四五页信纸,这已经不能再删减了的。一个秋天,本不止这么少的。
  周锦言不会觉得多,他会在工作休息的片刻、回家的路上、睡不着的夜晚一字一句地读她的信。
  他真的是最认真的人。曾经玉笙用来敷衍先生的文章,先生一笔带过,给了最差的评语,周锦言却逐字逐句地看完,在其中做了勾画、修改。
  她写是,一个每日在黎明之际与她告别的人,他会在白昼和夜晚交接的那一分钟显出他本身的模样,在乔山的林中路,他有一场天地噤声以待的盛宴,每年的冬天,她就能赶上他的宴会,因为天会亮得很晚,人还沉浸在梦里,但她会准时起床。
  周锦言批注:这许是迄今为止最盛大的宴会,但也理应准时到学堂,误了时间,被留堂,便也不可顶撞先生。
  如果他常来看她,玉笙的文章一定会写得越来越好,因为后来,她真的用尽心思去写好,尽管先生的评语依旧如初。
  玉笙低头将信纸叠得整齐放进信封,理好一切,便要出门了。
  “太太。”
  蒲元进来,亲自替换客室的花,“您现在便要出门了吗?”
  “我要去寄信,还要去月河的学堂找她,再一道去程家。”
  “先生或许也会去程家。”
  “他说他晚一点去看程先生。”
  蒲元稍抬眸,朝她探了一眼,随后走至她身旁的花瓶。玉笙先拿下瓶中的花,方便他将鲜花放进去。
  “太太也该是多交些朋友,我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燕台。”他和善道。
  “为什么?”
  “程先生的病情日益转好,先生自是不可能孤自离开翼州府。”
  玉笙摆弄着他放的花,似也不忧虑了——“或许这并不是坏事,我发觉当我远离时,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便是曾不起眼的事,都让人觉出幸福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我觉得心满意足。”
  蒲元不解,凝眸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人。
  “太太的意思是,您喜欢现在这样的状态?”
  “是啊,但最重要的是,现在让我发觉过去没有察觉的幸福。蒲管家会给人写信吗?”她满是期待回头问起。
  “偶尔会。”
  “以前住河对面的太太搬走时,跟我说,会写信联系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现在,如果我知道她的地址,一定要给她寄信。收到别人字句斟酌写成的信,是件快乐的事。”她把自己的信拿出来在其面前晃了晃,激动溢于言表,“我也要去给人寄信了,我觉得他会很开心。”
  他看着,也见了笑容。
  “他一定等着您写信来。”
  “我也觉得。”
  玉笙将信塞进包里,与他道了别,似是一只花蝴蝶从眼前翩然而去。蒲元看了看她仔细整理过的鲜花,便重新将其他花瓶里的花也整理得生机蓬勃。
  她来到邮局,反复检查了很多遍,才将信寄出去,还问多久能送达,对方说得很模糊,玉笙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走出来,玉笙又觉得不对,其中有一页是问候二嫂嫂的,她应该单独装一封的。
  下次吧,下次再给她寄去。二嫂嫂整日在那宅院里,想必还是日复一日地安静着。
  随后,玉笙雇车到了月河的学校。彼时还是上课的时候,她闲来无事,四处游逛,思绪要由不得飘到别处去。
  早时她看见蒲元叫人去店里拿些冬日的衣物,送去刘小姐的住处。
  “钟太太?”
  她抽离思虑,抬眼见是那程家少爷。玉笙敛着表情,点点头,却是不理会。程颢清踱步到她站的空地,眼神几般试探。
  “上次……我原也不是要这么做的,对不起。”
  “那又为何要这么做了?”
  她直问,程颢清一时语塞,思绪猛地坠到那天的心境,他看见钟徊走过来,便是心堵——钟徊犹是现实,他们都按着他去认同、去学习,他真是厌恶他至极。
  “我……”
  他的解释还未说出,她倏然从眼前快速晃过去,直直走向一个纤瘦的女子。
  “秦巧巧?”
  “你是?”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女子还疑惑着打量她,“……周玉笙?”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玉笙惊喜难却,“你在这儿念书?”
  “怎么还会在念中学?我现在在念大学,来这边作助教赚点零用钱。”秦巧巧仍像那时一样,说话斩钉截铁,尤其利落,“你怎么在这儿?”
  她围着她打量了一遭,在她的神情里许是猜到了她的近况。
  “你都与陆停之结婚了?怎么到翼州府来了?”
  玉笙讲了一会儿,才与她说明自己的情况,和陆停之的事情她也讲了个明白。
  “周玉笙,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不过,我觉得这很厉害。”秦巧巧赞许,“以前,你也是唯一一个敢和先生扯理的人。”
  她问起她退学后的事,她说,父亲嫌她在燕台丢了脸面,便将她嫁给了一个翼州府的茶商,如今他们正要离婚。
  “我自己申请了大学,念了有半年,但偶尔也得请假,我的女儿时常见不到我便什么都不愿意吃。”巧巧讲起女儿,神情陡然温柔起来,“你不知道她有多讨人喜欢,眼睛圆圆的,她已经会喊人了。”
  玉笙欣喜之余,又小心翼翼地问起当初那件事,她断然否定了那些传言。
  “那日,我与石先生过去,是因为他将我的习册本留在了他公寓里,才叫我过去拿,而且我一直都是在楼下门口候着的。”
  “那石先生为何不替你解释呢?”
  巧巧神色黯然,低头沉默有时,才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玉笙下意识地觉得这事与谭芷君脱不了关系,因为她亲眼看见她给那石先生送礼,亲耳听到她在徐先生那儿告发了她。
  她应该知道的。只是玉笙正要说,巧巧却含笑邀她:“你现在住在哪儿?有空的话,来找我啊。”
  “好啊。”玉笙压下了话,“不过我才到翼州府不久,不太熟悉这里,只知道我住得离抚月湖不远。”
  说罢,她立即从包里掏出笔和纸,记下电话号码、地址以及她认识的那家咖啡厅。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笔和纸?”
  “我最近在写信。”玉笙低头写着,绘声绘色地讲起近来的生活,巧巧不由得抬起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她的漂泊无依在这一刻可以稍作停息。
  无论以前她们是如何不熟悉,在这一刻她们都无比接近亲密的关系。
  玉笙把纸放她手里,叮嘱她:“你一定来找我啊。”
  “好。”巧巧看了看那地址,低声呢喃了一句“这地段可不一般啊”。玉笙没有听见,彼时铃声已响,学生们陆续从楼中走出。
  “那你去忙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两人道别,还不舍地几番回头挥手。玉笙见她越走越远,惊喜挥发去,只觉一阵凉。
  “人都走远了,钟太太见故人还这么惆怅?”
  “没有。”她还没原谅他,便侧对他等着。
  程颢清几道咳嗽,她也不搭腔,最后他实在耗不下去,欲要开口,月河先出现了。
  “小姨,你来这么早。”
  罗桀示意先走了,便与大家辞别而去,月河目送着,玉笙故作不经意地朝旁边的人瞟去,却正对上其视线,见其毫不在意的模样,一时摸不清这三人的关系。
  “走吧。”
  月河挽上她的手,边走边讲起今日不顺心的遭遇,三人便坐上程少爷的车,一道往程家去。
  听宝珍讲,因而程先生的病情,程家近来总有客人来探望,各种各样的宴席就没有间断过。
  进到一处安静地段,晃见一座偌大的宅邸,白墙绿瓦,陈旧是精细修缮出来的庄严,门房手脚利索地来开车门,交代了几句,便去忙自个儿的事了。
  程家的宅院进门才瞧得出来庄严,错综复杂的通廊,穿过月亮门又是一院,每院都见有仆人忙碌。这比周家的老宅还难走。
  安静的忙碌,叫人也觉得焦虑不安,终于在走过一段连廊后听见了谈笑声。
  “待会儿见到我妈,小姨你可要少提我啊,如果她不问,便不要提我。”月河稍作收敛,进门前还叮嘱,旋即又是作乖巧的模样。
  玉笙压住嘴角,轻咳一声点头答应。
  “金月河,我觉得你应该去演电影,凭你这演技,绝对叫座。”
  “关你什么事。”
  两人彼此埋怨完,便和睦相处着进去了。
  目光三三两两地往门口投掷,程少爷随即掩入里站的队伍。新的面孔引来或隐或现的谈论。
  “玉笙、月河,你们过来坐吧。”程夫人唤两人过去,金二太太随之把两人都安置自己身旁。
  同坐不认识的人又惊叹了一遍玉笙与二太太相似的容貌。
  “要不说是钟太太,还以为这是二太太又一个女儿呢。”
  二太太笑道:“你要这么认作,倒也不是不行。”
  她们似乎对拥有翼州府之外经历的玉笙极感兴趣,问题总是层出不穷,起初,玉笙还谈得拘谨,但后来,玩笑话也敢与她们讲了。
  “扶霜,怎么这会儿才出来?”
  程夫人叫一个与玉笙年纪相仿的姑娘也坐到这边来,玉笙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白,似要融入她白色的衣裙,眼睛不算小,只是按在那银盘似的脸上,没有尤其突出,但身形高挑,整体来瞧也算是美的。
  她视线扫过去,听得程夫人介绍是钟太太,目光陡地址回来,钉在了玉笙身上。
  “扶霜比玉笙长有一两岁吧?”二太太忽而道,“唐家小少爷留洋回来,上次唐夫人还让我帮留意着合适的姑娘,扶霜几时有空,也可以去认识认识?”
  金家和唐家同在官场,自是来往最多。程夫人一听,瞬时脸色大好——“哎哟,那这可得劳二太太操些心了。”
  二太太霎时成了焦点,其余的太太、夫人与她的话也热得密切,都想自家的女儿也有个机会。
  玉笙感知得那目光还在她身上打转。她大抵知道,这位便是曾要许给钟徊的程小姐。
  她与刘小姐给她的感觉又是不一样的,她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童的幽怨不满,而刘小姐虽不曾像她这般敌对,可刘小姐便是一句都不讲,只站在那儿,仿佛也与他息息相关。
  一整个白天都起伏不定的心绪,令人身心俱疲,她便是在打字机前坐一整天也觉不出这样的劳累。
  玉笙不再兴于交谈,只是听着。不知到几时,固定的众人开始散乱交融,二太太依然是焦点,数名新来的从人群中脱离,朝里走去。她一眼认出他的身影。
  便趁着混乱时,玉笙孤自一人也脱离人群,跟着往里走,转眼便走出了宴厅,面对一个安静的院子,她站檐下看见在院中空地处晒太阳的老人,他坐轮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眸低垂,皱痕密布的脸似是斑驳干枯的树皮,阳光落他身上,安静明亮得落寞。
  玉笙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热闹,两种极端犹似冷热交替,叫人心觉不适。
  走去的数人很快冲散这种落寞,有几人相继俯身拥抱了那干枯的老人,她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但那似乎让老人有所心悦。
  钟徊独占一地,在重逢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是人家说时落泪的讲述,都不曾让他有一丝动容。他沉默寡言得像是空气。
  玉笙不由得恍惚,那在燕台她看见的蓬勃鲜活的年轻人好像正在老去。
  那些寒暄的人陆续走回来,从她身边而去,迫不及待地融进宴厅的热闹里,只剩下钟徊还站那儿。
  他将文件翻开,俯身放到老人手里,双唇小幅度地碰触彼此,时断时续地说着什么,老人几次点头回应,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钟徊双眸稍合,笑意和阳光拢在眼底,展颜一笑,客气还是客气,但尤是温和。
  玉笙松了一口气,掖了掖身上的绒线外衫。
  等他也作别,回来,玉笙像是那次再遇一样欣喜难却。
  “你站这儿做什么?”他问道。
  “我想,你是要找我一道回家的。”
  钟徊笑容明澈,走上石阶,伸手握住她手,从旁侧的檐廊绕去。
  “今天我去寄了信。”她说。
  他应:“你写完信了?”
  “我写完了秋天的信。”
  “还是按季节写的?那接下来的冬天要如何写?”
  玉笙摇了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但我觉得那是会让人忧郁的。”
  “为什么?”他回头看来。
  “冬天没有让人豁然开朗的景,便要去写人的事,但他们可能过得并不豁然开朗,写来也就忧郁了。”
  玉笙还不等他岔开话题,便自顾继续道,“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以前的同学,她过得百感交织,又遇见了一个姓刘的美丽的小姐,她让我也百感交织。”
  钟徊眼神不变,只是再如常不过地问:“她说了什么要让人百感交织?”
  “原由便也在此,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都知道了,她的情意借由我自寻的所见所闻来表述,这太令人厌烦了。”她当真是烦透了,也尝试去忽略,可处处都露出马脚来。
  “这确是招人厌烦。”他压着欲要蹦出的笑意,近身将人掩怀中,轻抚着其肩安慰,“我若说我们没有过关系,定是只叫人更恼心,但我要和玉笙往前走,便不会再回头看什么,以后我们还要回燕台,你这么喜欢乔山,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什么人都不再有,只有我们。”
  他自是懂磨人心的,心知没有第二个说法比之更能说服她心安了。
  玉笙看得以后,便不再纠结。何况,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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