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渐寒冷的冬日,一天过得比一天快,衰弱的生命也终于抵不住这般肃杀。
某个阴沉的傍晚,客室里的电话陡然响起,钟徊接过后就匆匆出了门。玉笙从蒲元那儿得知,程先生的病情加重又转到医院去了。
“或许撑不过这几天了。”
她孤自坐餐桌前,凝神想着事,直至蒲元给她碗里盛了一勺鱼汤,腹中霎时一阵翻江倒海。玉笙捂住口鼻,强忍着离开饭厅,跑进盥洗室。
宝珍看了看蒲管家,觉出端倪来。
“这些日子太太还有嗜睡的情况,要、要寻个大夫来给她瞧瞧吗?”
蒲元怔了半晌,脸色并不好看,随即道:“等先生回来后再说吧。”
此事便没有人再提起,玉笙也只觉自己是吃坏了肚子,没有放心上,晚时天黑了,便梳洗早早地上了床。
钟徊是到半夜才回来的,客室的灯只开了一盏,昏昏暗暗的,他将外套丢到一旁,径自走去饭厅吃饭。
蒲元端上热气腾腾的粥,摆上刚热好的几碟菜,神情凝重地退在一旁,欲言又止。
钟徊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吃饭,饭厅里安静得只余勺碗相触的清脆响声,俄而杂进蒲元的一声咳嗽。
“咳……程先生还好吗?”
他答:“似乎不太好,程家人都在医院,我处理的是遗产一事,并没有多待。”
“如果程家的事一结束,您就要回燕台吗?”
“嗯。”钟徊抬眸朝他看了看,神色稍温和道,“你若是不想去,可以自行斟酌去留,燕台确是过于静了,你不习惯也在所难免。”
他转头回去,垂眸继续喝粥。
“劳先生挂心了。”蒲元停顿了良久,低眸酝酿有时,终于开口,“您许是要找个大夫来给太太瞧瞧……听宝珍说,她近来有孕身迹象。”
刚伸出去的筷子应声一滞,大抵停滞了半分钟,才放下手来。
“咳……嗯,明天,明天早上寻个大夫过来吧。”
蒲元退出了饭厅,钟徊盯着面前的粥,脸色不太好看,整一人都魂不守舍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客室,许是灯光昏暗,或是心思都飘乱,转身直撞上桌角。
“嘶……”他皱紧眉头,揉着手肘,歪身卧进沙发里,目光失神地漂游着这么卧着,须臾后,伸手拿过外套里的烟,整包打开丢在圆桌上,抽出一根点起,又开始任思绪漂游。
在结婚之前,他想过这一步,觉得自己是已经能接受了的,但现在,他还是由不得要恐慌。
一个孩子而已,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反复地这样说服自己。
忽而,一阵婴儿啼哭在脑海中震开,拿着烟的手随其微颤,烟灰抖进怀里,闪着星火的烟倏地被攥进手心。
一声凄厉的惨叫哭喊划破他的幻影,钟徊弯下腰来,将头埋进双臂,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啼哭都戛然而止。
被揉成细碎的烟丝从缝隙里抖落下来。时间仿佛凝滞此刻,似要让这苦不堪言的折磨将人吞噬殆尽。
兴许得了趣,它在最后一刻还是放过了他。手心的烧痛感令一切恢复如常,他抖掉手里的烟灰,又拿来一根点上,刷白的脸笼罩烟雾里,更显憔悴病态。
时间在夜里前行,总是迟缓的。
北苑二楼的书房在完全寂静中点起一盏昏黄的灯,案前的人又抽出一张白纸,钢笔迅速地在净白的页间落下一行行字。
他如是写道:我挖空心思地去为他寻得一个情有可原的理由,但我越是如此,他的罪恶便越呈得面目可憎,甚至恐吓着我所能维持的平静……
若能客观地将它写下来,或许他就可以从中跳出来,但他反复写着,却没有一个是从那样自主直观的痛苦里摆脱出来的。
当天边吐露白昼的影,钟徊又按着自己经历了一遍那个他走不出的时刻,那只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但他总是费尽文墨,用数多文字去还原、拉长那一刹那的恐惧、痛苦和绝望,让自己沉溺在那里,浸泡其中直至麻木,不再畏惧。
这种方式是有些成效的,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其束手无策了。
一如往常,他将它写成又丢进火盆里,烧成灰,或许,来日再烧一次,它就真的不会存在了。
所有惶恐都暂时停息了,他枕臂伏案而歇,安宁的梦境让人无尽依恋。
白昼一点点渗透出来,越来越明朗。
“他的病情很严重吗?”
玉笙问此,致心于理着客室里的花,钟徊端着茶落座,如是说:“嗯,有些严重。”
她摆好花,走回来时才发现他绑着绷带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便是昨日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钟徊说此,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你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啊,怎么突然要这么问?”
钟徊搁下茶杯,温声道:“我让人请了大夫来,一会儿给你看看。”
“我没有生病呀。”玉笙坐了过去,把着他的手仔细瞧了瞧,“倒像是你生病了。”
“许是真的有点不适。”他说玩笑似的应道。
“你定是昨晚没休息好吧,睡一觉就什么都明朗了。”
钟徊低头瞧着压在掌心慢慢轻拍着的手,眼底笑意渐升,跃上眉梢,仿佛绑着他神经的绳稍松了些。
“什么都明朗?”他抬头反问。
玉笙肯定地点头,她觉得什么样的忧虑都有可以代替填充的东西,以前,姨妈把什么都带走时,她只有微薄的薪水,每个月都规划着,忧虑着哪天来的意外,连最后一点支柱也斩断,在那样的寂静中,她整宿整宿地失眠,时常三更半夜在阳台上来回踱步。
有一次,她下班回来,走过了她的房子也不知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山,因而精神不济,便在树下休息,一整片火红的森林铺在眼前,彼时正值秋末,不会再有客人来游山,整座乔山都只有她看着,前所未有的安宁蔓延过来,一整座山都活了过来,它沉寂着与她同坐,像是等她也枯萎凋零,落进它的泥土里。
她当时便觉得自己会这样死去,可是她一点都不曾恐慌,而是心觉一种出于本能的宁静,一个人的整个一生好像都回到了原本开始的地方,她再也想不了任何事,忧虑也停止了,她将要死去,窒息的声响、庸碌、思虑都渐渐地从她身体里抽离而去。
她觉得她死了,意识像溪流一样流动,水流的清脆响声是她未曾听过的宁静却又蓬勃的声音,它流进某个早晨,一个朝阳繁盛的早晨,一切还如常,可是她真正地活着,幸福是她挂在阳台上映光的丝巾,它兜住阳光,阳光疏漏流逝,任意而去,它没有得到,但获一身轻盈。
她活了过来,在晚时的秋雨里重活过来。
玉笙认定这是她第二次生命,她何其珍重着,无所顾虑地去抓住一切她认为值得爱的,她会无所畏惧、无比喜悦地去爱,哪怕一点,哪怕朝生暮死,这是重活的意识里挥发出来的无需附着的幸福。
她并不惧以后,因而最终的消亡,她已孤自坦然地与它相待过,她不曾惧,乃至爱它的存在。
“昨日起的忧虑,便是昨天的,那就过去了,若是今日起的,可以去想些令人满意的事。”
钟徊看着她眼中的蓬勃,仿佛明日是无忧的。
“先生,大夫到了。”
他回头向门口望去,眸光上下飘忽之时,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玉笙不知其意,但也伸去手配合。大夫把完脉,宣说了结果,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余后,钟徊先回过神。
“玉笙。”
她微张的双唇应声抿紧,回头朝其望去,失于控制的神情笑得似有恍惚,她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们说的,我原是也不确定。”
“我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她说,“真是奇怪的联系。”
蒲元领大夫退出客室,他俯身拥抱她,还像以前一样地轻吻过其鬓边,身体靠着她,闭目养神。
一种长久的情人关系,好像在此刻断裂,他们一不小心完全侵占了彼此。这让人喜悦得惴惴不安。
但后来的日子还是如常的,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她总下意识地注意着自己的肚子。
“好漂亮的胸针啊。”巧巧瞧着礼盒里的珍珠胸针,“这是燕台产的珍珠吧?”
“是啊,我带了一些散的珍珠来,便自己做了一个胸针,想要送给你。”
“你自己做的?”
玉笙笑言:“是啊,是苏倩教给我的,那时我们总在乔山公园玩,她会做好些玩意,后来她的首饰也越来越多,我们会将其拆了重做,她的注意总是很多。”
“怪不得那时你俩就像连体了似的。”巧巧不禁感叹,“如今她可是大明星了,我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其实那时她就唱得极好,你记得学校的晚会,我们表演歌舞剧?”
“当然记得呀,苏倩是女一号,我演一个路人,险些没有憋住,带着她也一块笑场了。”
巧巧扶额笑不停:“哎呀……你每次都要在关键时刻出点岔子,徐先生拿你都头疼。”
“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可能让自己次次留堂。”
玉笙对此肯定点头,巧巧看了看手表,诚然邀请道,“要去我那儿坐坐吗?今天,我叫人把女儿接来我这边。”
“好啊。”
两人都收拾东西,一道离开咖啡厅,去往巧巧的公寓。在车上她问:“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怀了身孕,还能这么往外跑?”
“为什么不能?我会小心的。”
“我怀我女儿的七八个月都是出不了门的。”
“七八个月?那岂不是要闷死?”玉笙自顾自地说,“四姐姐怀孕时,他们也让她少动,好像是怀了一颗随时会爆破的炸弹,二嫂嫂拉我与她们打麻将时,还暗里叫我让着她。”
不知是哪句话点到了巧巧的笑穴,她笑得直拍她肩,玉笙也不禁被感染,随其笑得头疼。
车很快到了一座安静的公寓楼,她们边谈边上楼去,她开门那一时,玉笙不由眼前一亮,屋里颜色鲜明,整洁有序。
“好漂亮的房子啊。”
巧巧道:“敞亮鲜明一点,有助身心发展。”
“你作助教的薪水肯定比我那时的好。”
“什么呀,这是我用我的钱租下的。”
“你以后会回燕台吗?”她问。巧巧神情黯然,沉默有时才道:“应该不回的,你还要回去吗?”
玉笙颔首,语气肯定道:“我要回去的。”
“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她走过来,神色倏然严肃,“你知道吗,从那件事后,我对他们的情义就用尽了,我以前觉得教诲自己的人总是没有错的,所以在那时,我并不喜欢你,因为你总是不知尊卑,学堂的先生,个个你都顶撞过,你几番在课上反驳徐先生的言论,你的功课、测卷永远都是最差的,我收了你的习册本,却三番五次任由她们拿走,撕毁、涂改,等着先生来质问、责骂你,我也和她们一样觉得那是你应受的,直到有一日,这样的遭遇轮到我自己……徐先生断然否定了我的一切,乃至我的父母,见我犹见他们的耻辱,我迫切想要逃离那里,所以答应了嫁人……周玉笙,对不起。”
玉笙愣着看了她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也……也没有怎么样,我……我也没有寄希望于任何人……那个,你这件事,可能,可能与谭芷君是有些关系的。”
“我知道。”
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随即道:“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找你。”
说罢,玉笙转身走下楼,脚步不由得加快,最后几乎是跑出公寓楼的。
其实后来,她都不在乎她们对自己的厌恶了,她唯一在意过的事,是苏倩总会在交了作业后,又在暗地里把自己的本子抽放到远离她的位置。
那时,玉笙讨厌她这样的疏远,可是她又找不到能让她的讨厌名正言顺成立的原因,就像姨妈弃她远走,她除了怪她带走了她所有的钱和东西,又不能恨她丢弃她。
怨言,玉笙也曾有过,那时她鲜少回家,只留玉笙一人住在乔山,她问她,为什么她不顾及自己。
“周玉笙,我的人生又不止是你,我为什么要时时刻刻地顾及你,除了你,我也要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地占着别人的生活?”
那次以后,她不再恼她,姨妈说,她终于懂事了。
“太太?”
玉笙猛地惊醒,双手一道抹去视线里的水雾,才见是蒲元,他连忙收敛了惊诧,只道,“金二太太看您来了,正在客厅。”
“嗯……好。”
她掏出手巾,仔细地擦了擦眼睛,才朝客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