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你都看过吗?”
戚粼半蹲在电视柜前,指着收纳盒里码放整齐的光碟问。
“只看过左边这一部分。”
郑砚澜走过来,手指按在其中一张光盘上,如摩西借神力切割红海,“剩下的都还没看。”
“看得不少嘛,”戚粼抽出《哈利·波特》直起身,“那你陪我再看一遍吧。”
郑砚澜没有异议,本就是他提出的建议,遂接过碟片,放进影碟机的外置光驱。
“叮”的一声,播放器按钮闪烁,读取光盘的程序启动。
戚粼很喜欢听类似的磨砂音效,不紧不慢规律复写。听着听着入了神,仿佛万事万物都在这样的节奏里渐次推进。
时间充裕,一切都还来得及。
*
同窗一年,戚粼如愿和郑砚澜一道搬入新教学楼,教室门牌第一个数字由“三”变成“四”,每周五的课程表上则新增一节“阅读拓展”。
学校设置此类课程更多是为了应付上一级教育单位的综合素质检查,其形式远大于实质。相当于添加一节自习,只需抽取一名老师掌管纪律。又因为安排在周五最后一节,一部分学生当水课说小话开小差,另一部分学生则抓紧时间完成家庭作业。
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老师的存在感就无限趋近于零。
今天掌管纪律的胡老师却不知缘何兴起,站在讲台上宣布:“这节课我给大家讲一个民间小故事。”
台下登时欢呼四起,只要是跟课堂无关的内容都在课堂上备受欢迎。
戚粼也不由得停下手中的笔,张望等待下文。侧目一看郑砚澜还在埋头写作业,毫无兴趣也不受影响的样子。
戚粼:“......”
尽管知道郑砚澜一旦专心起来就很难被干扰,但她不想只有自己的作业进度被落下,因此干扰郑砚澜势在必行。
手肘碰碰郑砚澜胳膊:“别写了,胡老师要讲故事,多难得啊快听听。”
郑砚澜做题思路被打断,茫然地抬起头:“什么故事?”
“我怎么知道?”戚粼好笑道,“正要讲呢。”
话刚落地,胡老师的声音就传入耳畔。郑砚澜在戚粼的眼神示意下把作业收起来,被迫拿出听课一样端正的态度。
戚粼满意地收回手,听胡老师讲所有故事都会有的“从前”经典开头:
“从前,山上居住着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是一位老奶奶和她的孙子......
“山林中有凶猛残忍的野狼出没,时常会到人类居住的村落猎杀家畜,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也是极大的威胁。孙子年仅4岁,跑两步就摔跤,独自遇上狼必定凶多吉少。奶奶担心他有危险,不论是干活还是休息,都把他放在眼前......
“......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奶奶把睡着的孙子抱在怀里。四周都很安静,只有奶奶自己的脚步声。走着走着,突然,她察觉到肩膀搭上了什么东西,触感不像人的手掌,她立刻意识到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头狼。但她不能回头,因为据说狼会在夜晚装作人类搭住过路人的肩膀,等人转头就一口咬断对方脖子......”
胡老师的语气抑扬顿挫,表情讳莫如深,仿佛在讲一件说出来就会有危险的事。她边讲边走下台,像带着危险逐渐迫近......戚粼忍不住往郑砚澜身旁挪了挪凳子。
“......在猎人的帮助下摆脱野狼后,奶奶一口气跑回家中。与野狼近距离接触的恐怖经历让她对孙子的安危加倍担忧。一天清晨,奶奶和孙子都在睡觉,门外响起敲门声。奶奶起床,问外面是谁,没有人回复,她便没有搭理。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奶奶打开一条门缝,门外什么都没有......”
“......奶奶腰伤复发了,要去数公里外的地方看医生。因为腰痛无法分神照顾孙子,所以把孙子留在家中,反复叮嘱他老实待在屋子里不准出门后,奶奶就离开了家。她走后,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回家的路上,太阳尚且悬挂在空中,戚粼却觉得自己正肉眼注视着它沉沦。走过几个街头,其他伙伴挨个散去,最后一段路通常只有她与郑砚澜同行,风吹过身侧空空荡荡。
转弯,过马路,背对太阳。戚粼回头,落日离地平线越来越近,像步步紧逼追逐她的背影。
春天,戚粼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郑砚澜问。
“......有点儿,”戚粼反问,“你不冷吗?”
问完才发现郑砚澜臂弯处挂着校服外套,她的问题愚蠢得太显然。
所幸对方是不会嘲笑她的郑砚澜,反而专注了几秒,像重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体温后回答:“不冷。”
他把外套递过来,“你穿吗?”
顿了顿,“就披在外面。”
又补充,“这件外套我妈妈刚洗过。”
“......不用了,谢谢。”戚粼婉拒,她本来就不是真的冷,再穿就热了。
“好。”郑砚澜收回手,提出另一个解决方案,“那我们快点回家。”
戚粼有口难言,只能跟着郑砚澜提速。
郑砚澜不会笑她胆小,她心里很清楚。但心口不一的习惯早已如病毒根植体内,如要强行清理,等同于将她一半血肉也连根拔起。往往内心刚浮现个中滋味,与真相背道而驰的谎言已经脱口而出。再企图拨乱反正只会显得突兀和反复无常,步入另一进退两难的维谷。
如此,只能一错再错,干脆将错就错。
今日有无法推拒的全体教职工述职和聚餐,谢昭然回家时还算和颜悦色。
扭脸却看见戚粼还伏在案台上写作业,火气顷刻便控制不住从胃直往上窜。
眉毛和声量都提高八度:“你怎么回事?!作业还没做完?”
戚粼想着周末还有两天时间,撞上谢昭然发火也忘了自己的打算,这打算在谢昭然面前本也毫无胜算。
她眉头拥挤着往下压,上目线抬高,懊恼求情的神色。
“今天在学校没什么时间,胡老师给我们上了课。”没敢说讲的是民间故事。
谢昭然却像早就看穿她似的,冷嗤一声:“你在我面前也来这一套?”
戚粼哑然,大脑和表情刹时都只剩空白。
什么意思?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谢昭然从衣柜里拿tຊ出一件外套,柜门甩得震天响,像扇了戚粼一个巴掌,“我不是你赵阿姨,不吃你那套。”
她向来看不惯戚粼这副样子,低姿态里遍布心眼,欢笑起来又生动无虑得有碍瞻观。戚粼最好永远没有表情,尽管无动于衷也足以构成她迁怒的理由。
“我回家本来是接你去聚餐的,结果你连作业都没做完,还学会找借口了,呵。”谢昭然说到这里不说了,只摆出横眉冷对的姿态。
眉目间如有千斤。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谢昭然的目光像一堵沿轨道行进的高墙,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濒临,戚粼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存空间一步步被蚕食和剥夺。
算上以前,她心里有许多委屈。就事论事,假期作业没有在学校完成难道算多严重的错误?还有不少同学一字不动,选择周一到校时照抄呢——若她这样说,谢昭然只会更瞧不起:
“好的不比跟坏的比!”
心中不忿催促她辩解,刚露出不甘的神情,谢昭然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背过身去穿上外套:“既然这样你就在家待着吧,冰箱里有昨天的剩饭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还不解气似的,“这个点了作业还没做完,我都替你着急!”
说罢便向外走去,一步也不停留。
戚粼下意识追了两步,谢昭然还没走远,但她知道自己追不上,不是体力的问题。
自知之明使她驻足客厅,天色已晚,窗外巷弄孤灯亮起,茫茫夜色中像锁定猎物狼的眼睛。
老奶奶因为无法负荷的腰伤把孙子独自留在家中。
那妈妈呢?妈妈是不是也有不为人知的际遇,才将她抛弃。
戚粼仍不愿承认自己有错,但这件事的结局如此不愉快,她和妈妈之间势必有一人是导火索。
如果错在妈妈,那妈妈为何会犯这种错?是因为不喜欢她吗?为什么不喜欢,因为她哪里讨人厌吗?
寻根究底仍是她的不足。
她宁愿相信妈妈有说不出口的苦衷,才能消解她的痛苦,体谅妈妈的失误。
敲门声响起时,恶狼传说已失去效力。
门后站着郑砚澜,人畜无害。放学回家,郑砚澜继续未完成的作业,空闲的一半脑力终于钻研出戚粼未尽言语。
但开解和安慰都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想了想,发出邀请:“要不要来我家看电影?”
想到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
戚粼努力管理表情。
耸耸肩,随意的姿态成功让她看起来对很多事都不在意。
“好啊,这就来。”
《哈利·波特》因名气被抽取,魔法世界精彩纷呈,向寄人篱下的哈利敞开大门。
戚粼三心二意,郑砚澜的侧脸是房间里第二块荧屏,放映谢昭然夸过他“聪明、懂事、不让人操心”的曾经。
病急乱投医:比起自己,妈妈会更喜欢郑砚澜这样的小孩吗?如果把她和郑砚澜对调,妈妈会更满意吗?倘若她模仿郑砚澜的人格和行为路径,妈妈会觉得她“聪明、懂事、不让人操心”吗?
她的假设像一道对镜自照的证明题,形形色色的人物往来入镜,成像原理唯独在她身上失灵。
郑砚澜感觉自己被戚粼的目光衔住,转过头前脑海里掠过几种猜测。
无果,最后保守发问:“是电影不合你的胃口吗?要不要换一部?”
和戚粼相处得愈久,他愈摸索出一个规律,即笼统的问句就会得到笼统的回答。譬如问“怎么了”,她的回复多半是“没什么”。结合具体情境发问反而有歪打正着的可能。
戚粼“啊”了一声,又说“不用”。
她坐直了一点,像从一个地方神游到另一个地方,重新把注意力投入到液晶屏幕里。
“就看这个吧,还挺有意思的。”
郑砚澜有点怀疑她其实没在意剧情,但还是沿着她的目光望去——
屏幕里,哈利因想念父母而情不自禁在厄里斯魔镜前徘徊。
邓布利多到来,告诉哈利,这面镜子既不能带来知识,也无法呈现真理,它反映的是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而——
“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会在镜中原原本本看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