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谢昭然一向这么认为。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种歪理在她这里不作数,是的,她觉得这就是歪理。
凡是她身边的人类从来都不会被划分为个体,只能被“人群”两个字含混带过。拥有着同样的祖先和后代,同一个区间值内的相貌和财富,同样的笨拙或自以为不笨拙,也同样的拥有着以时间为计量单位的欲望和体能。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孤独和乏味,她想要杀气腾腾的生活,渴望在安全地带的暧昧边界掀起无数场腥风血雨,又能掐准时点在每一个结局来临之前及时抽身化险为夷。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只是她还不确定结局会不会真的找上门,要她把自己的罪行公之于众。想到这里,她战栗的同时又暗自期待起来。
调查公示过不了多久就会像牛皮广告一样被张贴出来,没有必要待在学校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等待上。
新买的连衣裙刚到货还没有试过,不知道合不合身。为此,新一轮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碾压过先驱,她的步子也更加快活了。
“裙子我给你放在卧室了。”
老戚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继续读报纸,声音从薄薄的纸张间穿透过来,瓮声瓮气,像经过了一种特殊的介质,又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谢昭然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她看不见他的脸,也不想看见。他的脸早就和人群混为一谈,学校里、地铁上、楼下超市……到处都是和他一样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她已经看腻了。
但是今天有些不一样,不是老戚有了什么变化,而是谢昭然,谢昭然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她站着不动就能感受到自己包藏的祸心,周遭世界运行的节奏越正常,她在其中就显得越突兀。但她丝毫不为此感到胆怯,反而想要从老戚身上的一成不变确认自己的焕然一新。
这种坦然的鬼祟,让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让她脱胎换骨的夏天。
*
没有哪个夏天会比十五岁的夏天更热。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像是过度曝光的胶卷,那时候谢昭然还不叫谢昭然,叫谢杏芳。
十五岁的谢杏芳抬起头,想找到热浪侵袭的罪魁祸首,却发现阳光刺眼得无法直视,想要强行和它对峙却在短暂的失明后败下阵来。毒辣的阳光和燥热的心情叠加在一起,温度有些伤人。谢杏芳从摇椅上坐起来,去厕所冲了一个凉水澡。
可是没有用,轻薄的一层水汽浮在皮肤表层,一遇到阳光就蒸发得无影无踪。水流在自己身上激荡的声音明明只是几分钟前的事,现在都已然变成了一场徒劳。
谢杏芳叹了口气,十五岁的她还不知道怎么对抗这种缭绕的空虚。她从盆里舀了一把鸡饲料,决定先去楼顶给鸡舍喂食。
这栋小楼是奶奶的,很多年前这里还是一个人口稀少的小乡村,后来市政府看到了小乡村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发展潜力,开始大刀阔斧地改建,要把这里建设成为城市中转的枢纽和绿色旅游景点。
奶奶和其他的原住民一样,都拥有一块地皮。
在政府的号召下,人们纷纷拆掉了以前的砖瓦小平房,盖起了小洋楼。政府不会分给他们刚刚修好的林立高楼,他们也不愿意去住。那些从未见过的建筑像一个个怪物驻扎在这片土地上,新得让人害怕。人们总是绕开那些庞然大物,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吞了进去。
被拆掉的不只是砖瓦房。麦田、青菜地、水果林也在城市的建设中做出了让步。
奶奶养的鸡也被勒令不准出现在街上,原因是有碍市容。奶奶没办法,就把房子的顶楼空出来变成了鸡舍。
“地上跑的鸡养在了楼顶,要么飞走,要么摔死。”邻居们都这么说。
奶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谢杏芳倒是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并由此产生困惑——鸡真的会飞吗?
网络不发达的年代,她询问大人,大人的答案千奇百怪,每一种回答都像是在故意捉弄她。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放羊的小孩,她也不再相信他们说的话。
炎热天气下她的耐心告罄,决定自己来验证这个问题。
她叫上隔壁楼的小跛子,告诉他:“现在我要进行一个特别的实验。”
她已经想好了,小跛子之所以成为小跛子,都是因为他妈妈在怀孕时摄入过多药物激素导致他先天脑瘫。
谢杏芳一个人还是不太敢做这种实验的,要是因此死了一只鸡,奶奶一定不会放过自己。这时候叫上小跛子就最合适,实验成功了最好,失败了就把责任推到tຊ他身上——奶奶一向可怜他,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而且,以他的信誉度,就算他去外面胡说别人也不会相信。
盘算至此,谢杏芳安下心来,她让小跛子待在原地不要乱动,自己去鸡棚里抓了一只鸡。
这只鸡是经过她层层遴选才挑出来的,是一只公鸡。羽毛的光泽度非常好,在阳光下像刷了一层油。它的肌肉也很发达,谢杏芳使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让它挣脱。
她用双手把鸡夹在中间,谨慎地重新调整位置,好让它的起飞更加顺利。
公鸡在她逐渐靠近的步伐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拼命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逼仄的叫声。谢杏芳又使了些力气,她以为自己的力气刚刚捉鸡的时候已经用完了,没想到现在又迸发出新的能量。
灵光乍现般,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高尚起来。这只鸡今天不管是起飞还是赴死,都是它的命运,自己不过是代替神明做了一个推手。亲手放飞或者解脱一个生命,这难道还不高尚?
她巧妙地用“解脱”替换了“断送”。让死亡变得唯美,这也是一个高尚的人应该做的事。
她叫小跛子过来,小跛子小心翼翼挪动。
“看好了,”她像抛出一个皮球一样抛出公鸡,招呼道,“公鸡起飞咯——”
公鸡拼命地扑腾着翅膀,脚踩着空气胡乱蹬了几下,叫声更加短促和尖锐。
它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开始往下坠,与此同时挣扎没有停止,不停扇动的翅膀和扑棱的爪子在它落地的过程中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以致最后它像是摔了一跤似的跌落在地面,然后迅速起身小跑着拐进一条羊肠小道,消失在了谢杏芳的视野中。
“鸡跑了,跑了!”
小跛子边跳边叫,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谢杏芳却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呢?它没有真正飞起来,也没有摔死,靠着撇脚的或者是已经退化的飞行技能活了下来,还逃离了这座城镇唯一一处建在楼顶的鸡舍。
公鸡自然是没有找回来的,仅剩的踪迹只有几片沾染了泥土的羽毛,她告诉奶奶鸡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奶奶嘟囔着说要再把墙加盖高些就不再追究。
那是谢杏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侥幸”,公鸡侥幸逃脱,而她巧妙地粉饰太平。自从意识到这一才能,她就再也无法以平凡的人类自居了。
十五岁,谢杏芳读初三,夏天正是中考的季节。她的成绩一向很好,从来没有担心过考试,不过最近倒是有些发愁了,正纠结于自己到底应该去读中专还是考一个高中。奶奶和周围的邻居都说去中专可以分配工作,考上中专在他们口中就相当于找到铁饭碗。
可是她的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却找到她说:“谢杏芳,你成绩这么好,一定要去读高中考大学,这才是长久之计。”
班主任只比谢杏芳大六岁,高中毕业后家里条件不好就没再继续念书,来到了这所初中成为语文老师,但是他一直对考大学有种执念,便动用了所有口舌想要劝服谢杏芳去附近最好的高中读书。
直到考试结束谢杏芳都没有想好接下来到底该怎么选择,而考试成绩也没有为她提供选择的余地。
她的语文分数低到不可思议,但她语文向来不差,也是最不容易因为发挥失常而考砸的科目。
班主任找上门来,带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去查分,却吃了闭门羹,说是以前没有这个先例,一旦开了口子就难以收场。班主任好说歹说都不行,最后他赌上工作和前途,表示查了分之后要是统计错误就把谢杏芳的分改回来,他一个字都不会向外面透露,要是统计对了他就接受处罚,从此不再当老师。
这话听得谢杏芳一个激灵,她抬眼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头一回觉得他平淡的五官焕发出了光彩 。
查询最终有了结果,谢杏芳的作文分数没有被纳入总分,的确是统分人的失误。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勇于为学生争取查分机会并且挽回了一个好学生前途的事迹被载入那座小城的教育史册里,也从此开放了“查分阅卷”的通道。
他是个改写历史的男人,谢杏芳如此定义。
她决定听从他的建议:“戚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去读高中。”
上高中之前谢杏芳去改了个名字。她没有咨询戚老师的意见,自己冥思苦想一整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做了登记。
昭然——这是她熬了一夜后得出的成果。
昭然若揭,形容真相全部暴露,一切都明明白白。
这个词的意思也是在戚老师的语文课上弄懂的,他说这是个贬义词。即使是个贬义词,她也有种盲目的自信,自信恶意都是针对别人的,她要把对这个世界的不屑随时佩戴在身上,让自己从名字开始重新武装。
戚老师得知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很好听。
那时候的戚老师就是现在的老戚,最终他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成为了一个大腹便便毫无斗志的男人。
他改写历史的能力也被时间反噬,一并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无法复返。他也不会再花时间精力为学生争取权益,前半生想要考大学的夙愿已经通过谢昭然实现,余生多活一天算一天。
谢昭顺利考上了大学后选择了师范专业,一帆风顺地毕业,毫无悬念地回到这座城市成为了一名教师。
工作稳定后她就和戚老师结婚了,这个男人是注定要和她在一起的,他们都天赋异禀,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彼时的她满脑子都是两个有天赋的人强强联手在这个苦海一般的世界里浮沉的憧憬,除了天赋,她根本看不到戚老师身上其他和生活有关的蛛丝马迹。
直到有一天家里开始有了煎熬中药的味道,戚老师说他的脾胃不好得调理一下,她问你去医院检查了吗,严重吗,他答医生说没什么事但他就是觉得最近消化不好所以请其他医生朋友开了几副中药。
他开始惜命了,这是谢昭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衰老。
从此家里就一直弥漫着中药的味道,很苦。明明是药,按理说是治疗和调养身体的,谢昭然却觉得它正在一天一天抽丝剥茧般地蚕食着戚老师的生命,他的身体大概是在药罐里被泡得瘫软了,整天除了例行公事的吃睡工作和看报,再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其他事。
衰老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谢昭然就此放弃了他,称呼也从“戚老师”过渡到了“老戚”。
学校里的生活一成不变,备课上课考试评讲试卷,偶尔调解学生纠纷或者倾听学生的心事——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解决的每一件事情本质上都一样,全是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只想找到另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再一同跳脱出生活的条条框框兴风作浪。
小跛子来学校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批阅最后一张试卷。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愁云惨淡地看着谢昭然——这是在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以前他只拥有孩童般的情绪:生气、高兴、伤心、着急,再复杂一点的就没有了,像“忧愁”这种稍微抒情一点的感情,他并不太会运用。
偶尔,谢昭然回奶奶家经过隔壁楼时会看见小跛子端坐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本幼儿读物或者一把红枣,看到附近的小孩聚过来就伸手把红枣递过去。但那些小孩并不领情,他们嬉笑着用类似于“弱智”、“傻子”这样的字眼定义他,胆子大一点儿的就冲上去抽出他的书撕得粉碎,再伙同其他人一起大笑着跑开。
谢昭然从未上前制止过这些闹剧,她其实有些怕小跛子。小时候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愿意跟小跛子玩,事实上她也没怎么用心经营过这段友情,更多的只是把他当作自己生活中一个听话的观众。
她猜测,小跛子对这些小孩子这么好,一次又一次想要用红枣换取他们的善意,是不是因为他也在渴望寻找到一个同类?是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他的伙伴只有少年时期的谢昭然,所以才把目标锁定在孩子们身上?
但她忘了告诉他,善意不是靠年龄划分的,善意在每一个年龄段都是“幸运”的代名词。
所以当小跛子以这种微妙的表情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瞬间就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或者说,将要发生了。
她带着小跛子穿过走廊一层接一层地往上走,因为小跛子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最高的地方”。这所学校最高的地方是第一教学楼——即他们所在的这栋楼。
沉默和风贯穿了他们前往最高点的路途,谢昭然想要开口问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自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她去念了高中后,就很少和tຊ他有来往了。但是她想到那些四散的红枣和破碎的纸张,就觉得问题比答案还要沉重,索性就不说话了。
“谢杏芳。”他叫她,声音穿过疾风有些失真。
“我现在叫谢昭然。”她纠正。
他没有和她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她叫什么根本不重要,反正他只记得以前有个人在他面前做了一个实验,别人都叫她谢杏芳。
谢杏芳和谢昭然,本来就是一个人。
“鸡真的会飞吗?”他转过头看她,眼神又恢复到了有些天真的迷茫。
谢昭然拿出成年人的目光上下审视着这个人,所以他来只是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突然意识到小时候那场实验对他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受到感召的绝不止她一人。
“会。”她说。
确实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她又一次受到天赋的驱使,要做一把命运的推手。
那种惆怅的表情又出现在了小跛子的脸上。
“可是他们不信我。”他的语气一下子又变得凶狠,“是他们的错。”
然后他爬上天台,纵身一跃——
他没有像多年前那只公鸡一样在空中挣扎,也没有在落地前一秒找到降落的正确方式,而是没有任何余地、直挺挺地栽倒在坚硬的地面。
鲜血以他的身体为源头,沿着地面的缝隙兵分四路蜿蜒叫嚣,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他们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小跛子,第二个人就是站在楼顶的谢昭然。
生活经验和个人偏见都告诉他们,这件事和谢昭然脱不了干系。
谢昭然被警察带走接受审讯,一口咬定小跛子的死不关她的事。她想要再试探一下自己的天赋,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它退化了没有。人们不相信她的说辞,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你的罪行会公之于众的。
谢昭然,昭然若揭的就是你的罪行。
——从回忆中抽出身,谢昭然决定还是通知一下老戚已经发生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们学校死了人,警察在找证据,我可能要有麻烦了。”
老戚慢慢把头从报纸中抬起来,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脸上甚至又有了一些当年的光彩。
“去试试你的新裙子吧。”却答非所问,“不合身我好早点拿去找人给你改。”
警察拿到了小跛子的遗言,不再找谢昭然的麻烦。
小跛子来学校找她之前写了一封遗书,他的低幼智商写出来的遗书太撇脚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算是一封遗书,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会飞,他们不信,我飞给他们看。”
警方判定这是一桩由于脑瘫引起的患者无意识自杀行为,谢昭然的罪名被洗脱。
得此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天赋真的显灵了,谢昭然在兴奋和解脱之余竟有些怅然若失。
紧接着,她低头看向手中两条红杠的试纸,第一次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