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曾在马路上遇过巡捕捉拿所谓的“共党分子”,那人被打晕拖走的场面浮现在她脑海,加上听过不少坊间传言,“共党分子”这个词意味着绝对的危险,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舌头都打结:“那他……还有你,是不是……”
“不是,”陆望笙知道她担心什么,沉声道:“我们都不是,继成只是思想进步,自己看了些相关的书籍,想用音乐唤起大众反帝爱国的热情,不是共党分子。”姜薇这才松了口气。
陆望笙苦笑一下,又说:“说白了我们只是空有一腔报国热血的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啥本事,继成被抓进警局这么多天了,我们连人都没见到一面。”
姜薇皱着眉头反驳:“怎么能怪你没本事,警局的事一般人也插不进去……” 他在她心中是顶出色的人,她不能容忍他被贬低,他自己数落自己也不行。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什么,问陆望笙:“是哪个区的警局?”
“黄浦区。”他注意到姜薇眼中放出光亮,“怎么了?”
“我想到一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她说的是她姑妈姜淑兰,姜薇听她提过几次,有个要好的牌搭子是黄浦区警局副局长的妹妹,这是姜薇唯一能想到的稍微搭点边的关系。
“事不宜迟,我们下午就去找我姑妈,”姜薇看看座钟,“她习惯歇午觉,一般下午两点多醒来,我们三点半到正合适。”
陆望笙却犹豫起来,“既是你姑妈,按道理我该专程上门拜望,眼下这一去就请她帮忙找关系,是不是不太好。”还有一点没说出来的是,他也不认为牌搭子能帮上什么忙。
姜薇就有些急了,“现在是你朋友的安危重要,还是规矩礼节重要?况且那是我从小到大最亲的姑妈,她的性子我很清楚,根本不会计较这些。”她这么噼里啪啦一通劝,加上实在也没别的办法了,陆望笙就依了她,权且一试。
他坚持要买份礼物带去,两人便先拐去大马路的永安百货,路上姜薇同他讲了些姑妈姜淑兰的事。之前陆望笙也曾听姜薇提过她姑妈,只晓得姜薇自小就得她喜爱,后来姜薇被继母欺负,也是姑妈为她撑腰说话,对她关照颇多,可以说是姜薇最敬爱的长辈。但除此之外,他没听她提过姑父或者姑妈的子女,这会姜薇说明,方知道她姑妈年轻时做了个吴姓富商的外室,那吴老板足比她大二十岁,妻妾众多,姜淑兰倒一直得他喜欢,跟着他过了十来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其间也想同大哥姜少华走动,可姜少华一直对妹妹甘当外室心有芥蒂,对其极其冷淡,也不许妻子理会,姜淑兰惟有作罢。
后来吴老板一朝中风暴毙,丧礼刚办完,其正室和子女便发难驱散了全部莺莺燕燕,连同房产都收了回来。姜淑兰自也被赶出了花园洋房,当时她正发烧生着病,在上海除了姜少华再无依靠,只能又去找他。姜少华这时已成了鳏夫,见妹妹遭遇可怜,心软与之和解,还留她在家住下养病,此后陪她去医院,端茶送饭照料妥帖,让姜淑兰很是感动。姜薇年纪虽小,也主动跟着帮把手跑个腿,她嘴又甜,时常哄得病中愁苦的姑妈开怀而笑,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她和姑妈日渐亲厚。本以为姜淑兰病愈会留下同他们一起生活,孰料有一天姜淑兰和姜少华不知为何大吵一架,姜淑兰很快搬走,兄妹关系再度恶化,此后的往来就全靠姜薇了。
“那他们到底因为什么事吵架,你没问过吗?”说这话时,他二人已经买好了礼物——绸缎衣料同两包桂圆干,正往姜薇姑妈家去。
“问了,他们也不肯告诉我,讲我是小孩子不懂,几年后我上了中学,姑妈才告诉我,是我爸那旧脑筋,总觉得她得正经结婚嫁人才算有归宿,可按我姑妈的情况,他只找到了一个年龄偏大的会计,人老实得很,除了是个瘸子。我姑妈那样体面的人,自然不肯屈就,两下里就吵了起来,最后又扯到她做外室的事,自然很难听。我姑妈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以后少不了架吵,还是搬出去自己住为好。”
陆望笙默默听她说下去:“其实自吴老板死后,我姑妈就断了婚嫁之念,那么些年她也攒了一笔私蓄,便买下康脑脱路上同乐坊的三层房子,二楼自住,顶楼并亭子间都租出去,每月靠房租营生已过得蛮滋润。”
她领着陆望笙走进同乐坊,初冬淡薄的日光斜照在红砖墙上,温吞似水,几只麻雀在空地叽叽喳喳,沿墙晒着几双棉鞋,一只小黄狗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他们走近了也只是摇一摇尾巴。这辰光上班上学的都还没回,弄堂里算得上清净,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响在石板路上。弄底倒数第二家,大门虚掩着,客堂间空无一人。从侧边木楼梯上得二楼敲门,姜薇喊了几声姑妈,里面才有动静,姜薇尚在奇怪姑妈午觉歇这么久,房门吧嗒一下开了,开门的却是个神情紧张的年轻男子,姜薇和陆望笙俱是一怔。那人油头粉面,一身半旧不新的西装,皮鞋倒是锃亮,也不打招呼,低着眼睛咕哝了句“搅扰了”,提着公事包就往外走,他俩赶紧让到一侧,那人急步下得楼去,背影显出几分狼狈。
姜薇先反应过来,暗怪自己一时心急来找姑妈,没顾上先通个气,这时姜淑兰裹挟着一股甜香现身了,穿着家常的夹棉睡袍,薄施粉黛,发髻有些散乱,眉眼间却并无窘色,而是含着盈盈笑意,“对不住,方才同股票经纪聊几只股票,没听到敲门声。咦,这位先生是?”姜薇忙做了介绍,陆望笙及时回过神,取下呢帽问好,斯文有礼却略带局促。
姜淑兰将他们迎进来,口中夸道:“阿咪早提过交了男朋友,原来这般一表人才,和我们阿咪真是登对。” 陆望笙把带来的礼物给姜淑兰,姜淑兰道谢接过,让他们在沙发坐下,又用亲昵的口吻嗔怪姜薇:“带男朋友过来也不先讲一声,我好提前准备准备呀。”
姜薇吐吐舌头,而陆望笙的耳朵已烧得通红。
“你们先坐,我去去就来。”姜淑兰进去内室,留下一阵香风,姜薇不由耸耸鼻子。陆望笙四下打量,这是朝南的套间,连着阳台,方正敞亮,家具布置得既精巧又舒适,窗台上摆着君子兰,木地板泛着打过蜡的光亮,可以看出主人确是很会生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沙发边柜上的相框,里面是个男人的单人照,看着四十多岁光景,光头,高个,膀大腰圆,呢子大衣毕挺,一脸严肃地看着镜头,背景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姜薇悄声告诉他,这就是已故的吴老板,相片是去法国考察时照的,“那趟姑妈也跟着去了,据她说是大开了眼界。”
陆望笙点点头,才要说什么,姜淑兰又出来了,端着一个英式茶托盘,上面是白瓷描花的茶具并一碟牛油饼干。她本人也换了见客的装扮:一袭葡萄紫丝绒旗袍,外搭米白色针织衫,脑后重新挽了个贵妇髻,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吊着翠碧的坠子。陆望笙这才发现她五官同姜薇有几分相似,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现在亦算保养得很好,将近四十的年纪,看着却像三十出头,似乎时间给了她额外的优待。
她给他们斟红茶,殷殷问询陆望笙茶里是否还要加奶或者糖,姜薇有些耐不住了,挪坐到她身边,直截了当地说:“姑妈,有急事求你帮忙。”
姜淑兰伸出食指,轻轻一点姜薇的脑门,“猜到了,不然不会火急火燎地上门来。说罢。”
姜薇讪讪一笑,将事情道出,姜淑兰渐渐收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听罢她思忖一会,转向陆望笙:“陆先生,你那位挚友是否真的不是共党分子?有没有可能他连你们这些朋友也蒙骗了?”
陆望笙定定神,恳切地说:“真的不是,任继成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他我知根知底,而且我们往来频密,我可以担保他绝对和共产党不沾边,就是人比较热血,思想上稍微激进,写了几首爱国歌曲,可警局非一口咬定他是共党分子,关了十几天没见着人,我们几个朋友都担心他身子扛不住,毕竟只是一介书生……所以想拜托您给通通关系。”
“对呀姑妈,你不是认识黄浦区警局邹副局长的妹妹,和她天天在牌桌上见的,那个人就关在黄浦区警局。”见姜淑兰仍沉吟不语,姜薇搂住她的手臂央求:“好姑妈,你就行行好,帮帮忙,请她说个情,能解救一个大好青年绝对是大功德一件,姑妈你买的股票肯定都要大涨的。”
“好好好,你一张巧嘴谁能扛得住,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姜淑兰斜睨她一眼,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把我吵得头疼。”
姜薇晓得这是应承了,心下一喜,谄笑着给她奉茶,“姑妈喝口茶,我给你按按头罢。”一面暗暗给陆望笙使了个眼色。
“你少作怪就行了,”姜淑兰嗔道,接过茶啜了一口。陆望笙适时接话道:“那就麻烦您了,姜太太,我代任继成先谢谢您。”
“不必客气,这个事情我不能打包票,不过把握还是有的。”姜淑兰斟酌着说:“今晚我约了邹小姐打牌,她那人性格有些古怪,老小姐嘛,好在和我还算谈得来,她上面就一个哥哥,也就是邹副局长,一直很疼爱这个妹妹,若是她肯开口疏通,应该就没大问题了,前提是,”她着意望着陆望笙,加重了语气,“那位任先生确实没有被警察拿住别的证据。”
陆望笙点头,“您放心,绝没有的事。”
姜薇跟着敲边鼓:“姑妈,你可一定要说动邹小姐呀。”
“行了,答应的事我自然使出全力,”姜淑兰开起了玩笑:“大不了,牌桌上多输几把给她。”一句话逗得陆望笙和姜薇都笑起来。
姜淑兰想一想,又对陆望笙说:“今晚若是请得动邹小姐,我想明后天总有消息,到时让阿咪转告你?”
“差点忘了这一桩,还是姑妈心细,”姜薇抢过话道:“您直接打我们歌舞团的电话找望笙好了,这样最快,不会耽误事。”陆望笙也赞同,在便笺纸上写下电话号数。
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姜淑兰留他们吃晚饭,“女佣五点钟来烧饭,我叫她烧几个拿手小菜。”陆望笙和姜薇推辞,道是团里还有事,她也不坚留,而是请陆望笙喝茶稍坐,单将姜薇叫到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