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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明一走,蒋云珠就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睨着姜薇,“你和他一见面就斗嘴,蛮有意思的。”她也听姜薇说过同萧景明的交道,得出的结论却和姜薇口中的“恶意捉弄”大为不同。
姜薇故作不察,“有什么意思,还不是因为他言行可憎,找骂。”
蒋云珠犹豫一会,决定直说:“我倒觉得他对你很上心。”
不知为何,姜薇的心轻颤了一下,她刻意忽略这一细微感觉,一脸嫌弃地说:“就他?哪次登小报不是因为绯闻,还是和不同女人的绯闻,要是他真有心,这颗心得切成多少份才够分?”
蒋云珠忍俊不禁,“你这张利嘴呀,谁都说不过你。”
“我说的是事实。”
接下来蒋云珠回科室值班,姜薇自去银行取钱,而萧景明非要跟姜薇一起去,道是担心她取钱出来被盯上打劫,他还是吃点亏护送她比较妥当。姜薇也随便他,反正存钱的银行离医院不远,到时就在银行同他交收清楚,省得她多走一趟。
今天是明显降温了,天阴沉沉的,日头不见踪影,琐细的风毫无章法,不时卷起人们的发梢和衣角,将寒意层层渗进肌理。姜薇最不喜这样的冷天气,自顾裹紧了围巾,闷着头往前走,萧景明稍稍落后一步,也保持着缄默。他们先穿过一条小街,临街都是小小的石库门房子,一长排铅灰色水门汀的墙,墙头露出夹竹桃,开着一簇簇艳粉的花,是萧瑟冬日为数不多的亮色,她从花下走过,便是人花相映的娇艳,差点迷了他的眼。
到了大马路上,萧景明叫姜薇走慢点,说他的怀表坏了,想顺便看看路边有没有修钟表的店铺。
“现在是去银行,你要修表,等下自己去霞飞路亨得利。”
“我这表是那天晚上磕坏的,你很应该陪我一起去修。”
姜薇几乎气笑了,“你当我傻呀,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今天才喊要修?”
“一直没空嘛,刚想起来,喏,你看,”萧景明从毛呢大衣内袋取出一只银链怀表,直递到姜薇眼皮子底下。姜薇无法,停步接过来看,这怀表颇为别致,外盖是银嵌彩绘珐琅,描画蓝天绿野木屋的西洋乡村景色,精细淡雅,侧面确有磕碰的裂痕。揿开表盖,内里是别有乾坤的华丽,白珐琅表盘内圈镀金,密密镶着一圈细小光润的珍珠,十二个罗马数字都嵌着钻石,指针则静止在九点十二分。
“这是英国来的古董表,仅此一只,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他语气里还带上了一丝委屈。姜薇已领教过他胡搅蛮缠的本事,想了想,将怀表还给他,“先取钱,再同你去修表。”
这只“负伤”的怀表却又触发了那惊险一夜的记忆,姜薇深藏心中的疑惑再度翻涌上来,她忽然觉得现在很有必要问个明白,毕竟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拿定了主意,她轻咳一声,单刀直入地问:“那晚,你为什么冒险相救。”
萧景明并没有显得意外,似乎已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他低头笑了一笑,“你自己都说了,是我非要到老半斋吃面才连累你遇险,所以我理应救你。”
“那么谢春呢。”
“当我日行一善。”他取下报童帽,拿在手中晃着,是惯常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认真一点行不行。”
“说真的,”萧景明眼中闪动,嘴角微翘,“也是因为你啊,刀斧在头顶乱飞,你还要拼死守护他,既然你一个弱女子都那么勇敢,我堂堂大男人怎么能撒手不管,岂不是连女人都不如。”
“哦——”姜薇有意拉长了声调,“说到底还是面子问题。”她心头莫名一松,下一秒却又觉出不对来,“什么弱女子、连女人都不如,你瞧不起女人?”她不满地睨着他,“现在是新时代,到处都在宣扬男女平等,请你也改改男强女弱的旧观念罢。”
她略略扬起下颚,倔强的侧脸有种别样的美丽,轻轻拨动他的心弦。他无从抵抗,不由自主地服软道:“是我说错了,我收回。”他这么快就投降,倒换来她诧异的一瞥。
说话间到了恒丰银行,人还不少,姜薇自去排队,萧景明就在大厅稍坐。然而等她取完钱,萧景明却不见了,她在大厅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出得门去,在拱券式门廊遇到了正往回走的萧景明,他手里多了个纸包。还没走近,她已闻到糖炒栗子的甜香。
“拿着,刚炒出来的。”他到底还是给她买了糖炒栗子。
那个生死一线的夜晚,正是在路边摊的炒栗子香气里开端,而以浓烈的血腥气结束。它是如此的惊悚诡谲,她想她此生都难以忘记,纵使她对别人提及时始终显得波澜不惊,但其实很多个深夜,那些惊险的片段总会自动浮现在她脑海中,载着她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漂移不定。这一点,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正因如此,她对着这包糖炒栗子有些愣怔。但终于,她伸手接过了它,感受着掌中沉甸甸的暖热,心中五味杂陈。
他语气欣然:“你总算肯收下我送的东西了,这是个好的开端。”
“恰恰相反,我当它是个还算友好的结束。”姜薇面上淡淡的,将取来的一摞钞票递给他,“谢春的医药费请你点收,没问题我们就两清了。”
萧景明看都不看就揣进大衣口袋,视线低了低,似笑非笑地说:“你就这么急着和我撇清。”
她心绪愈加复杂,叹了口气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噙一点笑意在唇角,“以后还能见面么。”
“不可能,”姜薇正告他:“我有男朋友,你别再做无谓的事了。”
她的断然拒绝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觉得无谓,至少在你结婚之前,我都还有机会。”
他这话太过露骨,姜薇恼得一下子涨红了脸,掷下一句“有毛病”,扭头就走。她竭力避免对上他的目光,倒像是自己心虚理亏,而意识到这一点又让她加倍恼怒。
“哎,你不陪我去修表了?”萧景明冲着她的背影问。
“就当我食言。”她头也不回。
“那我就不修了,”萧景明提高了声音,“表上静止的时间,就是我和你共同经历生死的时刻,我会保存下来。”
那窈窕的背影停了一停,他的心跳似也跟着慢了一拍,纵使知道她不可能转身,却依旧有一瞬间的奢望。而奢望就是奢望,下一秒,她重又往前,还小跑几步,赶上了一辆即将驶离的电车。
电车叮叮地响着,仿佛某种离别的宣告。萧景明不禁想到年初的金山码头,苏蕴青亦是头也不回地登上远洋客轮,在一串浑厚的汽笛声中决然远去。他记得那是个湿冷的初春,没有风,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船开出老远了,空气中细微的颤动仍久久未散,在他心头回旋成苦涩的余音。
近一年后的今天,如出一辙的轨迹,像是老天和他开的恶毒玩笑。郁闷过后,他又自嘲起来,她们一个两个走得干脆利落,倒剩他在原地满腹惆怅,像个怨妇似的,岂不可笑。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敛去眼中涌动的情绪,扶了扶帽子,以惯常的轻浮姿态,走入车水马龙之中。
而那边,坐过三站下车的姜薇,长长地呼了口气。和萧景明的纠葛到此应算正式画上了句号,她感到如释重负。
其实这段时间的接触,她直觉萧景明并不坏,却是个复杂危险的人物,特别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识过他仗义和浪荡的两幅面孔后,她更确信他是有意在隐藏什么,甚至可以推测,这背后的水很深。她再好奇,也还是尽早远离,明哲保身为好。至于附带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微情绪,她想终归是可以忽略的,或者就像对待手中的这包糖炒栗子,索性全吃进肚子里。
天落下雨来,先是点滴淅沥,继而渐大,姜薇见街边一杂货铺的屋檐还算宽大,便过去避雨。那杂货铺老板顾自叨咕着“今年冬天雨水恁多”,一面往里收着新到的报纸,以免被雨水打湿。姜薇无聊地瞄了瞄,眼神忽然凝在一份小报上,那头版加粗标题赫然是“萧二少俘获齐四小姐芳心 相携出席孔府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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