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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半小时的高铁,白胜莉心神不宁,推了陈青好几次才把他摇醒:“下高铁要见你家人了,你倒是跟我交代交代。”
  陈青一上车就倒在眩窗上,他时差还没倒过来,这会正是西海岸半夜时分,他半睡半醒,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给白胜莉留下一句十字箴言:
  “别管我大姐,别惹我二姐。”
  他又起身打开平板,打开一份文件递给白胜莉。一份标明了“陈家家庭关系沿革”的word文档,附带一个思维导图化的家谱。
  她接过一看,“陈青,真的,你比大卫陈还要夸张。”
  整整三十页的简报。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背着她写的。
  她调整了椅背和小桌板的距离,按铃叫来乘务员,要了一份泡面和一杯美式,拿起随身携带的小便签,陈青道:“你这是要干嘛?”白胜莉正色道:“我要用面对期末考试的阵仗来准备和你家人的初次见面。”
  第一页是综述:
  陈家祖籍潮州,三十年前,陈青的父母搬来深圳闯荡,起于微末,从最底层的厨房小工做起,慢慢开起一家小有名气的潮菜馆,前两年又在福田、沙河各开了一家分店,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算是在这座新兴城市站稳了脚跟。
  陈子富,陈青的爸爸,爱抽烟爱喝酒爱吃,虽然脾气不坏,但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
  白胜莉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陈青关于他父亲的描述通篇就只有这么一句。
  再往下看,陈妈妈和两个姐姐的篇幅可谓洋洋洒洒:
  陈妈妈余仙喜,家里经营酒楼,外号叫做“小小姐”,自从家里电视能收到翡翠台信号后,一直被人说:”如果去竞选香港小姐一定能进10强“,故得此名。
  仙喜十七岁,高中二年级升高三时,常在家里帮工,闲时和新招的白衣小工对上了眼,几番交往下来,大学没考上,却在十八岁赶鸭子上架,稀里糊涂地嫁为人妻。
  当初生老大,胎位不正,难产了两天两夜,生下来却是个女儿。陈妈妈以为会遭婆婆白眼,月子里很是紧张了几天。不成想一家子按下沮丧不表,照样欢天喜地摆酒过百日,她懂,这是默认要追男仔的意思。
  她心里不悦,倒也仔仔细细地挑了个时髦的两字名,叫陈姝,祈祷女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像她自己那样艳冠群芳嫁得好郎君,一辈子福泽绵长,哪知当日派出所的登记民警是个痴线,看《天龙八部》迷到不行,直接少写一个女字旁,登记做陈朱。
  大女儿叫陈朱,从小到大不知道被邻里叫过几次“小猪”、“猪仔”、“猪女”,虽然说陈余仙喜自己大婚当日也带了一连三个金猪,沉甸甸挂在脖子上,可是那和真的生了个小猪又不一样。就好像母猪又下小猪,挂金生子的母职代代传递,子子孙孙殆无穷尽耶。是以女儿每每被叫了花名,她做妈妈的总是心里添堵,活像被邻里戳了脊梁骨一样难受。
  过了两年又生了二女儿,仙喜心想,负负得正,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这回她当机立断,给孩子起名叫陈紫。阿朱阿紫,姐俩一配上,大姐的失误立刻师出有名,老二追男失败的悲伤甚而可以忽略不计,反正这附近的一家子生四五个不过是常事。
  阿朱阿紫两姐妹见风便长,好似仙喜幼时在家门口常见的,生长在河边的蒲草和芦苇,沾了水,在阳光底下很快地抽条、发芽、落地长成纤细的小腿和结实的头发,仿佛那关于“猪仔”的流言应验在她们身上,成为在血液里鲜活流动着的生命力。
  只是快乐很快被冲淡。
  小阿朱上幼儿园那年,街坊流言又起,说她没仔命,生不出来。大女儿一出生,就连小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其实流言倒是其次,潮州满街满巷的食肆酒家,走进去,哪一桌不说人几句闲话?
  那时候的仙喜,已经是两个女儿的母亲,生育时医生把她的子宫刮得薄薄,那点肉最后都贴补在脸皮上。不啐到自己脸上的流言,她都当耳旁风。
  要命的是她三个小姑子和一个婆婆,这四个人各显神通,极尽羞辱阴阳之能事,一会是私自拉着两姐妹上派出所,要改名叫招娣来娣;一会是变着法的送补品、拜观音;实在不行,索性就拉个小板凳坐在她家客厅里,从早到晚地聊闲事,用话语里细小的微刺,天长地久地磨她的自尊。
  后来,余家妈妈进了肿瘤医院,仙喜拖着两个孩子随侍母亲左右,无暇顾及其他。临终前,这个操持了酒楼一辈子的老板娘,握着她两个外孙女的手,嘴里翻来覆去地喃喃:“我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
  余仙喜知道她妈妈好担心她这个独tຊ女,害怕她重蹈自己覆辙,过去握着她苍瘦的手,小声道:“阿妈,我一定好好过。”
  余家妈妈形容枯槁,回光返照也发不出声音了,只有嘴唇还在动。仙喜知道她还是不放心,于是狠下心,大声道:“阿妈,我生的,一定生的!“她的声音逐渐变大,盖过一声慢过一声的心电,”生个男仔,教她们那些三姑六婆都服气!!”
  她光光亮亮的声音回响在整个病房,实在是过于正气凛然,一整个家族的人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她哪有这样决然过,决然得好像是两个人的魂灵,合在一起说话。
  葬礼过后,仙喜一时气虚血亏,耗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阿朱满了五岁,才又有了老三。这回她索性给小儿子用“青”字起名,好叫旁人看看她仙喜不是为了配成一对金庸笔下的绝代双姝而罔顾她做人新妇的职责。
  她生了三个,肚子从此不能再看,但这件事总算是了结了。
  白胜莉很难相信这些记载前事的文字出自陈青之手,上古神话般的口吻不像一个青年男性。甚至根本不是来自一个人对于自己家庭和家人的了解或研究,只是一场模糊的记忆。
  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雨滴打在屋檐的时刻,无法入眠的夏日正午的炎热。哀哀的,絮絮叨叨又有些产后抑郁的母亲,把忧愁和不忿反刍了千千遍,无意识地,吐给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反复删改,再让他把越来越主观的她的遭遇吞进肚子里,等他长成了大人,成了这故事里另一个未曾谋面的主角,再在某一天写出来,给另一个女人看。
  读到陈青出生,白胜莉不再看。翻到后记、备注,多是一些事实性陈述,比如家里几几年迁于何处,目前还健在的族中长辈几人等等,她划了圈,暗记下来。
  陈青在她身边熟睡,她看着他,内心复杂难以言喻。
  窗外,列车一去三百里,唯见草木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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