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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接他们两人的车是陈青早就定好的,从高铁站一路开回陈家老宅。车门拉开,呼啦几个人从家门口冲下来,陈青跑过去,第一个抱起来的是一头爆炸卷发的小狮子。小狮子穿着蓝紫色校服,搂着他的脖子,“小舅舅!我一下课就来看你啦!”
  白胜莉刚想上前寒暄,只见陈青的周围迅速围起一道墙,她在后头左顾右盼了几分钟不敢上前,生怕搅了这难得的电视剧大结局戏码。
  “是不是有点吓人?”
  她吓了一跳,回头见到一个瘦削男人。这人生得朴素模样,穿着一身半旧格子衫,她礼貌地笑了下,说:“麻烦您开车来。”梁炳强指了指那个被抱在陈青怀里还有些怕生的小女孩,“没得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这才反应过来,把人家大姐夫认成了司机。正要道歉,梁炳强又道,“不怪你,本来就是个司机。”
  说话间又跑来两个丰腴妇人,都剪的利落短发,陈妈妈头发烫得微卷,双耳各垂了一只翡翠坠儿,脖子上戴一颗巨大蜜蜡,手上还绕了两圈红玉髓珠子,陈朱则是一身短袖短裤,圆眼短脸,看上去倒是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
  陈家大姐是个水晶玲珑心的聪明人。20岁大学毕业,没有去深圳大企业找工作,而是回到家里酒楼实习。
  她也非常明白自己生来的使命,那就是不断从身体中输送血和肉补足更为宏大而空虚的枝干,这让她很早了解到,在男女关系中,引诱是比奉献更为有效的方针。
  她引诱了送货司机梁炳强,供货商的儿子,三五年间,就接管了家里的分店。
  白胜莉暗笑,陈朱和梁炳强这两口子站在一块,让人想到《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里的夫妻俩,一个精明,一个老实,说不出的滑稽。
  陈妈妈自来熟,上手就挽住白胜莉的胳膊,一边拉行李,一边上下打量她,又时不时转头问陈青,“小白屋头地块人?”
  陈青在旁翻译,她回,“祖籍是山东菏泽,不过是在深圳长大的。”
  提到山东两字,她明显感觉身边人一顿,想是刚碰面不好给脸色看,接着听那人道:
  “山东好呀!又不是没看过《外来媳妇本地郎》,高个女孩生个仔也高。”
  白胜莉想,反正早晚也要摊牌,不如丑话说在前头,脖子一梗便道:“谁说我要生?”
  陈青在一旁忙掐她,“她开玩笑的,阿妈——”
  “我没有开玩笑——”
  陈妈妈愣在原地。陈青急得满头大汗,白胜莉混不吝一样钉在原地,丝毫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样子。没注意到,有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在旁捂着嘴笑出了声。
  大家姐在一边又打了她一下,“要你在只块抹草!”
  “明明是弟弟呾错话,做年拍我!”
  白胜莉这才看到这个女生,身量小巧,腰短腿长,穿着一双毛毛拖鞋,一件长T遮住膝盖,长发用香蕉夹草草一挽。她想,这应该就是老二陈紫了。
  陈青给她的三十页简报里写道,二姐长得最像他妈妈余仙喜,当了半辈子校花,实打实街坊里有名的美人胚子一个。她大学毕业就搬出了家,一个人在外租了个小单间,白天睡觉,晚上做带货主播,兼职穿搭博主。
  因为长得漂亮,嘴皮子又甜,还喜欢拿自己潮汕人家二女儿的身份开刷,这两年也攒了一批粉丝。只是为这个缘故,跟个乌眼鸡似的,每每回家都要和陈妈妈大吵一架。
  据说,这次也是因为弟弟带未婚妻回国,实在抹不开面子才来接风。
  白胜莉瞟一眼陈紫,精心遮瑕过的眼下,细看有一圈青色的浓厚眼圈,再加上频繁烫染,头发也有些稀薄。一看就是十天也睡不了一个整觉的主儿。
  果然陈妈妈也添上一笔,“打你就打你了,看你自己眼圈黑成什么样,丧气鬼。”陈紫混不吝地回道:“好好好,都怪我,我左脸也给你打要不要?”
  陈青挤到母女俩中间,“阿姐!团圆日子不要气啦,你看看我,是不是还好帅的?”陈紫果然揪住他的脸:“你还好意思讲哦,胖成这样。”
  这一路上敲敲打打,白胜莉数了数,总共有八个人来接机,除了他们这一车,还有陈爸爸带着一众叔伯在后面一车,好不风光。
  她想陈青回国又不是什么状元省亲,需要这样大阵仗去接,转念又想,名校毕业、美国留任、新婚在即,确实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
  陈紫平白替她挨了一刀,路上光和陈妈妈斗嘴了,解放了自己,倒是让她轻松许多。
  好容易把他俩接回家,放下包,转头不见了陈青的人影。白胜莉正发怔,陈朱招呼她坐下,看了一碗茶,烧水、盖碗、过滤、动作行云流水。
  白胜莉接过,说:“没想到你们家人这么爱喝茶,陈青在美国的时候,一天要泡上八壶茶,动不动就跑厕所。”
  陈朱手上动作不停,又斟了一杯:“我们潮汕人走到哪里茶具是不离身的,三弟也一样,改不了。”
  白胜莉知道她话外意思,并不接茬,只说:“陈青去哪了?”
  陈紫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剥着瓜子,边笑边道:“去拜拜。”
  “拜什么?”
  陈紫又笑了,掰着指头跟她数着:“拜老爷呀!都三年没回家了,可不是要拜拜?你应该没听过,我们这里叫三山国王的,还有什么妈祖,土地爷,还有祖宗神龛,一一都得顾到...”
  白胜莉听着听着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个陈家二姐天生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继续说道:“还有天公,灶王爷,哎呀!好多呢。对了,你要不要吃瓜子?”
  陈朱在一旁叫她少说两句,陈紫这才洋洋得意地收了小姑子作派,继续磕她的瓜子,还掬了一把,问白胜莉要不要吃。
  白胜莉婉拒,拿起茶碗吹了吹气。这茶端在手上好一会,从刚刚开始就烫得没法入口,左吹右吹,她愣是一口没喝进去。
  这会两个大人终于消停了些,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贴上来一只白里通红的小胖墩子,腻在她身上叫,“舅妈,舅妈,我要吃糖。”说的是标标准准的普通话,却比几个大人都强。
  她在裤兜里翻了半天,没翻出个所以然来。陈朱招手叫她,“小茉!别去烦你阿姨”,孩子不应。
  陈紫在旁,掏出颗薄荷糖唤小茉过去,又笑盈盈冒出一句:“最近幼儿园都不教白话了,搞得这孩子只会讲普通话。我听说在美国出生的华人小孩都会学粤语呢。阿姐,不然叫胜莉和三弟把孩子带到美国去养两年,你好抓紧再生一个。”
  梁小茉立刻从白胜莉身上跳起来,弹簧似地往陈朱身上蹦。陈朱吼道:“说什么鬼话!”陈紫只是嘻嘻笑着。
  她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忙说没事,tຊ又去安慰小茉,她没有哄孩子的经验,那孩子被吓得大哭不止,只是拱在陈朱身上不让白胜莉近身,好像挨了她一下就会被带到美国去似的。
  哄了半个多小时,梁小茉才累趴在妈妈身上睡着了。
  白胜莉见陈青一时半会回不来,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酒店休息,明天一早再来看你们。”
  陈青早就在祖宅附近定好了酒店,虽说两人大婚在即,但毕竟没有过门,许多事物不好叫白胜莉去处理,住在家里总有诸多不便,便给白胜莉单独开了一个房间。
  陈朱立时一通忙活,又钻进一个小房间掏出三盒茶叶,让她回去带给爸妈。白胜莉连忙推辞,两人你来我往地拉扯半天,最终,陈朱一把塞到白胜莉怀里,“你第一次来做客,我们招待不周,这点心意怎么能不收下。”
  白胜莉眉头略微一皱,既然是亲家见面,何须这样客套,但若说是做客,这家人又没有几分待人接物的道理,不免心下几分介意,眼看时间不早了,也就接过茶叶出门往家走。
  才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陈朱一推,白胜莉有些胸闷喘不上气来,她走了几步,直到月亮从遍地的高楼中探出来,才觉得心明眼亮,通体舒畅。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松泛了不少。
  她翻一翻裤兜,突然想起来,下高铁的时候,明明从食盒里抓了几颗薄荷糖的。
  陈朱给她拿了一盒单丛茶,纸皮上画着交颈凤凰,她想起很多年前读过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有一句是:“​​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卓文君未知婚后凄惶,不管不顾地嫁为人妻,她现在则是一头要往火坑里跳——不一样,她逃去美国,是名正言顺的私奔。
  总之,一领了证,她得赶快飞回加州去,最好再也不和这几个麻烦的姐姐妹妹碰面。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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