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虞子方开始打哈欠。
虞念秋也觉得了腿走累了:
“今天就逛到这吧,上元节灯会持续三日,明夜可以再来。”
虞子方眼珠滋溜溜转一圈:
“阿姊,盼儿带我回家便可。听说晚些还有杂耍呢,你和阿兄再逛逛吧,好玩的话明日讲给我听。”
盼儿也劝:“娘子不是一直想看杂耍吗?不如再玩一会儿,婢子和小郎君先家去。”
虞念秋听着心动,她确实想看杂耍,但今夜思绪在河边放花灯时就被搅乱了。
想到和裴怀瑾单独相处,只觉更加惴惴不安
可虞子方和盼儿居然一溜烟就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阿姊我们先回去了。”
虞子方挥舞的小手淹没在人海中,眨眼就没了踪影。
一行人只剩虞念秋和裴怀瑾。
虞念秋想到裴怀瑾在河边的那句话,心口跳成锣鼓。
她扭头见裴怀瑾张口似欲说什么,连忙先开口:
“子瑕阿兄!”
这一声叫得急,颇有些嗔怒的味道。
裴怀瑾被这一眼嗔得猝不及防:“何事?”
虞念秋振振有词地指控:
“你不是说要送我和子方花灯的吗?走到现在也没见你买灯,莫不是小气反悔了。”
一阵风过,将她鬓角的发丝调皮地牵到嘴角。
她生气时,娇俏灵动。
裴怀瑾目光落在虞念秋嘴角的发丝上,将手背在身后,指腹捻动:
“我说是赠你花灯。”
虞念秋:“那灯呢?”
“很快你就看见了。”裴怀瑾忍笑,眼角弯弯,眼角的红痣愈发柔情。
两人走到下一个十字街口,忽听东侧有人叫:
“三郎!虞娘子!”
虞念秋目光在街口搜寻,见飞白不知从哪窜出来,满脸喜气:
“三郎,都准备好了。”
裴怀瑾颔首,侧头对虞念秋说:
“走吧,看看你的花灯。”
飞白在巷口守着,裴怀瑾带着虞念秋往里走。
从街口拐入一条小巷,嘈杂声远去。
衣摆窸窣声伴着脚步声在灰暗寂寥的小巷格外明显。
虞念秋见小巷两侧连个摊贩都没有,不解道:
“哪有卖花灯的?”
裴怀瑾突然伸出手掌虚掩在虞念秋目前,声音轻柔羽毛:
“秋娘,闭眼。”
虞念秋睫羽颤若蝶翅,因这亲近的姿势下意识想要后退。
裴怀瑾怕她摔倒,一只手伸在她后方。
虞念秋这一退,便直接退进了裴怀瑾的怀里,反倒显得她投怀送抱一般。
“别急。”裴怀瑾低笑一声,“先闭眼。”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气氛极尽缱绻。
“闭就闭。”虞念秋脸红得似要滴血,尴尬地闭上双眼。
闭上眼后,感知被进一步放大。
她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竹香,听见他的衣袖蹭过她的披风。
裴怀瑾扶着虞念秋在小巷尽头再次右转,拐入另一条巷子。
他撤下挡在虞念秋眼前的手掌:“秋娘,可以睁眼了。”
虞念秋抬起眼睫,感到眼前一片光亮。
数个暖黄的光源交错,狭长的巷子仿佛浸润在一条光亮的河水中。
“这是?”虞念秋走近了细看,见每一个光源原来都是一盏花灯。
花灯样式各异。
第一排花团锦簇,皆是四季各色花卉。
第二排是飞禽,鹰燕雀鸪。
第三排是走兽,虎鹿兔狸……
后面还有竟然还有一排灯笼上画的小食图,她百吃不腻的糖蟹、见风消、金乳酥等等清晰可见。
从巷头至巷尾,花灯挂满了巷子两侧。
“哪一盏是送给我的?”虞念秋置身其中,看迷了眼。
“每一盏。”
光晕里,他笑起来的声音都镀上一层暖意。
虞念秋心弦被忽地一拨,颤得她脸色微变:
“阿兄费心了,这么多的花灯,我日后怎么回礼才好。”
“秋娘,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裴怀瑾走到虞念秋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一小圈阴影中。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芙蓉缠枝纹锦盒。
盒子打开,一只通体透润的玉镯进入视线。
碧色深邃,光泽细腻,玉内的纹理如云雾缭绕。
“这是我祖父曾得一块良玉,祖母将玉打做三只玉镯。我们兄弟三人,每人分得一只。家中两位阿兄的玉镯已赠给兄嫂。
我这一只——”
裴怀瑾眉梢舒展,漆色的眸中亮光涌动,
“配你正合适。”
虞念秋身上一阵寒意,惊慌失措地仰头望裴怀瑾。
她挪开两步,拉开和裴怀瑾的距离,嗓子似含了一团水雾:
“不合!一点都不合!
子瑕阿兄这是何意?旁人若听了,定要误会的。”
裴怀瑾面上的笑容顷刻凝固,眼尾的红痣在寒风中发颤:
“误会什么?你我既已定情,有何不妥?”
虞念秋瞳孔骤缩,又气又恼:
“我何时与你定情了?不许胡言!
你这般说,我之后还怎么招婿上门?”
裴怀瑾半眯眸子,神色森冷,将虞念秋逼着墙边,低头靠近:
“除夕之夜的事情,你翻脸就不认了?”
听见“除夕”,虞念秋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在此时终于炸裂成千百碎石。
脑中轰然声嗡嗡作响。
除夕夜。
“吾心悦汝,久矣。”
“与我共结连理,执手白头。”
“下一步,你该亲我了。”
“秋娘别看别人……”
缠绵的话语,暧昧的气息,勾缠的发丝与交叠的衣摆……
重重叠叠的画面在虞念秋的脑海中放大。
原来不是梦。
竟是真的。
那夜他真的对她剖白心意,而她真的吻了他。
裴怀瑾眼中暗色汹涌,泄出一抹从未在人前显出的偏执与占有,突出的每个字都充满危险的喑哑:
“秋娘,你还想招婿?
你那夜招惹了我,还想招谁?”
“我忘了!”虞念秋咬死嘴硬,“那夜喝多了酒,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忘了?”裴怀瑾掀起眼皮,笑得讥讽,“那我便帮你记起来。”
悠长的小巷里,花灯将两人的身影无限拉长,投在石板路上,好似一对恋人相拥。
裴怀瑾的气息喷洒在虞念秋的唇边。
她想推开,双手却被裴怀瑾擒住,按在墙上。
虞念秋挣脱不开,偏过头,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孤冷的风吹来吹去。
满地灯影摇晃,如藻荇漂浮。
虞念秋闭眼许久,以为的吻却没有落下。
她睁开湿漉漉的眸子,见裴怀瑾只是深深看她。
眼角绯红,充满执念与心疼地看她。
他薄唇挑开,眼底的幽暗丝丝溢出,红痣如沁血中:
“原来你都记得。”
明明记得,却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他。
“是不是因为季庭礼来了?”
因为季庭礼来了,她便……不要他了。
她总是这样,一如以往。
为了季庭礼,抛下他。
这么多年了,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依旧抵不过那个人半分。
绝望如一层一层的潮水漫上来,侵入他的皮肤,渗入肺腑。
他站在原地,像一截被削筋去骨的残竹。
“和光祖阿兄没有关系。”虞念秋咬唇,“我不会嫁他,也不会嫁你。”
裴怀瑾心中如有锥刺:
“那是谁?’
他嗤出一声冷笑:“那个秀才郎?你喜欢那个的样子,我也可以。”
“不是,都不是!”
虞念秋被裴怀瑾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声音提高,
“你不可以!就算没有别人的也不会是你。你我只是兄妹情谊。
再者,你是高官望族之子,在长安前途无量,大可寻能为助力的门第结亲,怎么可能与我安居一隅?
我说过我不愿嫁去他家,难道裴家会让你在虞家做上门女婿,沦为京城各家笑柄?”
裴怀瑾体内压抑着一头野兽,盯着虞念秋眼角的泪珠:
“你的理由到底是兄妹情谊,还是我的出身仕途?”
虞念秋的胸脯因激动而起伏:
“你是长安有名的风流才子,我是独撑门户,与幼弟相依为命的孤女。
纵然你今日对我有情,怎知回长安后,三年后、五年后不会后悔今日说的话?
到那时,你可另结新欢,我与子方又如何自处?”
裴怀瑾眉眼森然,听完虞念秋一番话,蓦然道:
“原来,你是怕了。”
虞念秋噤声。
“你怕我来日为仕途而变心,怕嫁入夫家被磋磨,怕子方无人照料,你还怕——
你会为我伤心。”
裴怀瑾喉间滚出几个字,手臂青筋凸起:
“秋娘,只要你信我,这些我都能处理好。”
“信你?”
虞念秋蓦然笑了。
笑得有几分凄冷黯然。
自父母去世后,她就明白,这世间无人可依。
将希望与未来寄托在他人身上,只会等来无望与痛苦。
正如阿娘临终前,还去信给季家,拜托他们照顾好虞念秋,可时隔三年,等来的也不过一纸悔婚书。
她绝不可能天真到相信情之一字,可抵万难。
先不提裴家长辈是否愿意她做儿媳,就算他们成亲——
裴家不可tຊ能让裴怀瑾待在会稽,与她住在虞家。
而她若嫁入裴家这样的深宅大院中,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没几次出来的机会。
只能一日日恪守规训,侍奉舅姑。
“子瑕阿兄,我不信。”
“情字虽好,我却不想因此委屈自己一生。”
寂寂寒夜,她的声音落进数盏灯芯。
转念之间,烧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