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庭礼的神情再次冷下来,脸色比之前看见周云深时更差:
“久违了。听闻裴三郎本在国子监,不知为何在此处?”
“某已向国子监祭酒与博士告假,特来会稽寻访大儒。”
裴怀瑾简单带过,转而问对方,
“倒是季中侯,怎么不在长安?”
“因军务来越州,也来看看秋娘。”季庭礼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今夜上元节,我来陪秋娘和子方赏灯。”
裴怀瑾腰间的玉佩反射出点点寒光,随着主人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晃:
“季中侯因公千里迢迢来越州,还是先休息为好,体验越州的风土人情不急一时。”
季庭礼:“不劳裴三郎操心,裴三郎还是先自行赏灯去吧。“
裴怀瑾:“某今日与秋娘约好一同赏灯,无需季中侯作陪。”
虞念秋在裴怀瑾身后听着,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实在不想再继续耗下去,转身跨出凉亭:
“你们各忙各的吧,我和子方还有盼儿一起赏灯便可。”
“秋娘!”季庭礼和裴怀瑾同时出声。
虞念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想将今夜乱麻般的思绪甩在后面。
“阿姊,你怎么了?”虞子方摸不着头脑,拉着盼儿一起追去。
裴怀瑾脸上出现一丝慌乱,当即跟了上去。
季庭礼也提起飞鹰灯,快步走出凉亭。
熙熙攘攘的街上,叫卖声、吟诗声、吹拉弹唱声络绎不绝。
花灯糖人甜酿的铺子一家邻着一家。
虞子方心情大好,左顾右盼,另一手被盼儿牵着。
虞念秋的心情就显然没那么好了。
她左边走着裴怀瑾,右边走着季庭礼。
妙龄少女身段翩然,左侧郎君文雅似竹,右侧郎君英气阳刚。
三人行于市中,难免惹来不少目光。
有倾慕亦有好奇。
路边卖肉圆子的婶子搅着锅里的鲜汤,跟旁边卖糖人的老伯道:
“我年轻那会儿村北最英俊的魏大郎和魏二郎也是这么追我的,啧啧,可惜我当时不懂事,以为只能选一个……”
老伯开口牙齿漏风,唾沫星子乱飞:
“扯吧你,要不认得你老伴张大壮,我差点就信了你的话!”
虞念秋路过两人摊子,耳边捕捉到寥寥二三词,恨不得遁地。
她扭头看向一家卖䭔子的小食肆:“走累了,吃点东西。”【1】
这食肆是一对夫妇经营的,妇人负责捏面团包馅,男子则将面团投进油锅中炸。
油炸的香气漫过街道。
虞念秋进店坐下。
四四方方的食案,盼儿带着虞子方坐在虞念秋对面,裴怀瑾和季庭礼坐在两侧。
几人刚落座,妇人就热情招呼着:
“几位郎君娘子要吃什么口味的?”
虞子方探头看妇人手边的馅料:“都有些什么?”
“有红豆、核桃、枣泥、桂花、胡麻、红糖。”
季庭礼掏出一串铜板放在案上:“每种口味各来一份。”
“哟,郎君,你们四个人加一个孩子,怕是吃不完这么多。”妇人实诚地搓搓手上的面粉。
“无妨,只管上便可。”季庭礼看向虞念秋,“你各种口味都尝尝,吃不掉的我帮你吃。”
虞念秋:“我会吃完自己的那份。
裴怀瑾没有说话,看着对面的季庭礼,眼中划过若有若无的嘲讽。
等店家将六碗黄澄澄的䭔子端上来时,裴怀瑾却先推开了核桃和胡麻馅的,然后将红豆和枣泥馅的两碗挪到虞念秋近前:
“秋娘不爱吃核桃和胡麻口味,最喜欢枣泥,红豆次之。”
他说得顺畅,仿佛已记了多年。
虞念秋无法反驳,只能接过那碗枣泥馅的吃起来,因为裴怀瑾说的都对。
谁让他以前总买吃食给她,买的次数多了,也就知道她挑哪些口味了。
“阿兄,你连这都知道!”虞子方夹着一个圆溜溜的䭔子,语气里满是赞叹。
季庭礼眉头拧成川字,看了一眼裴怀瑾,而后将视线挪回虞念秋身上:
“以后都给你买枣泥红豆的。”
虞念秋被季庭礼灼热直白的眼神盯得不自在。
吃东西的时候分心,枣泥馅呛到了嗓子眼。
“咳咳咳……”虞念秋猛地咳嗽起来,眼角都咳出了泪光。
“喝口水,慢些。”裴怀瑾及时递水到她唇边。
虞念秋就着裴怀瑾递过来的碗,低头连饮了几口水,才平复下来。
整个过程,两人动作自然,似乎早已形成默契。
季庭礼看在眼里,额间愈发阴沉,仿若汇聚一团随时欲雨的黑云。
外酥里嫩的䭔子在口中索然无味。
从食肆出来,碰巧一群孩子蜂拥跑来,其中一个差点撞上虞念秋。
季庭礼侧身为虞念秋挡住,同时伸手去护她。
刚一伸手,就抓到了另一只伸过来的臂膀——
裴怀瑾也正欲护住虞念秋。
两人的手臂在空中交叠,如同护食一般,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虞念秋则如被两只雄鹰护住的小兔子。
她拉下脸,瞪了两人一眼:
“我又不是纸做的,不会一撞就破。再这样,你们就都走。”
裴怀瑾被训了,眼神流露出一瞬的委屈,而后关切道:
“天凉,注意防风。”
说着,帮虞念秋拢了拢披风。
“莫着了寒气。”季庭礼几乎同时探手到虞念秋背后,帮她把帽子戴上。
虞念秋:……
虞子方摸摸自己的头,牵着盼儿温热的手:“今夜有这么冷吗?没感觉啊。”
一行人才走几步,忽见对面两片铁甲闪烁寒光。
两个士兵大步至季庭礼近前:
“季中侯。”
其中一人靠在季庭礼耳边低语几句。
季庭礼面上划过一丝不耐烦,但随即压了下去。
他看了眼虞念秋,默了一息,还是道:
“越州军府都尉邀我过去一叙,今日我先走,改日再去看你。”
下一刻,那盏烧得炙热的飞鹰灯又举到她眼前。
季庭礼:“秋娘,拿着灯。”
裴怀瑾眼神冷冽,落在花灯上,似欲浇灭灯芯。
周围空气仿佛凝固,有一把无形的刀将三人与外界的喧闹切割开来。
虞念秋硬着头皮开口:“光祖阿兄,多谢你的好意,但之前已经说清——”
季庭礼看着她透出淡粉的脸颊,软了语气:
“秋娘,只是一盏灯而已。”
一盏而已,收下也无妨。
季庭礼的眼里在对她这样说。
裴怀瑾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光华流转的玉面似笑非笑:
“一盏而已,季中侯何必强人所难?”
季庭礼身后的士兵听了不满,本就是莽夫,嗓音也大:
“你们也太欺负我们中侯了。季中侯这一路上削了多少根竹竿,撒尿的工夫都没有,手冻跟猴子屁股一样红,你们咋还看不上?”
季庭礼:……
虞子方和盼儿低下头,忍着想笑的冲动。
虞念秋倒是有几分动容。
身边裴怀瑾的表情越加严肃。
季庭礼像个犯倔的孩子一样,一副‘你不收我不走’的架势。
虞念秋还是坚持不拿灯。
僵持之际,一只圆润的小肉手从季庭礼手中拿走了花灯。
虞子方的脸蛋被灯晕染金,笑眯眯道:
“这灯好看,我喜欢,不如给我拿着好了。
光祖阿兄许久未见我和阿姊,送盏灯做见面礼也是人之长情。我接下这盏灯,回去与阿姊共赏,多谢光祖阿兄了。”
紧张的气氛一下被童言稚语缓解。
季庭礼欲言又止,视线在虞念秋姐弟脸上来回游移,最终只说了句:
“秋娘,改日再叙。”
挺拔宽阔的背影带着两个士兵汇入人流之中。
“子方,你喜欢这盏灯?”虞念秋狐疑地看着虞子方。
虞子方拨弄着飞鹰翅膀,悄悄瞥了裴怀瑾一眼:
“我喜欢啊。”
说tຊ完,左手一盏骏马灯,右手一盏飞鹰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裴怀瑾指尖拂过腰间玉佩,敛眉思忖。
嗯,长安家中还有匹上好的西域胡马。
等子方去了长安就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