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死气,驱散就是,有什么棘手的?”钟文安问,视线也往床的方向投去。“先生有所不知,魂灵染了死气,老朽用药也好,施法也好,那是无所顾忌的,但这女娃是人,活人躯体脆弱,受不住老朽的药和法啊,怕是一不留意,就叫这女娃的魂魄游离于阴阳之外,到时生非生,死非死,可如何是好啊?”“先生……”林叔对钟文安说:“不如将这姑娘送回阳间,寻个好医院安置,兴许能治好?”“不成不成!”鬼医一脸严肃tຊ的摇头,“阳界的医生,知道死气的少之又少,大部分则是不相信死气的存在,这女娃若是回了阳界,怕是会在病床上昏睡到死的那一日。”
夏日避暑,春秋赏景,冬日滑雪泡温泉……西山的消遣四季不绝,因着游人众多,需求旺盛,西山四周衍生出许多酒店和民宿,酒店、度假村等大体量设施多建在西山脚下平坦开阔的地带,一些格调雅致的民宿则喜欢独辟蹊径,将选址定到崖壁上、林深处、溪流旁……求的就是一个无限亲近大自然,这样的民宿往往价格昂贵,尽管如此,节假日一到,想订也还订不上。
时值初春,雪道消融,下一个滑雪季要等到明年了,但天气又还冷着,于是乎,西山的温泉越发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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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文安是个温泉爱好者,与常人不同的是,他泡温泉不局限季节,无论是凛冬时节,还是炎炎盛夏,每日在温泉中泡个把钟头,是钟文安的习惯,也是他感受人间温度的方式。
也正是为了温泉便利,他才吩咐林叔在这诺大的西山中选了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造了居所,一住便是30年。
说是峡谷,只是因为这里地处两座山头之间,实际上它并不狭窄——峡谷上方,两座山头分立在东西两侧,整个峡谷呈南北走向,因着高山挡了寒流,地底又有温泉的关系,哪怕是冬日,谷底仍草木从生,花团锦簇,若是走进林中,还能听得溪水潺潺,一些怕冷的动物流连于此,不肯离开,它们追逐吵闹,令谷底整日生机勃勃,宛若人间仙境。
30多年前,为了让这处住宅从功能到外观都无限贴近钟文安的需求,林叔花了极高的费用,从国外请来设计师,做了别具匠心的设计,而后,又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反复打磨,才最终将这处居所建成。
钟文安不喜日照,住宅便建在东侧山头崖壁下,崖壁向外延伸的部分恰好挡住了四面八方射来的阳光;钟文安喜欢看景,住宅前方便装了成片的落地窗以代替墙垣;至于温泉,住所左侧的崖壁底部,有一汪天然的温泉池,建设居所时,林叔亲自监工,嘱咐工人对这汪温泉池做了精细的加工,在天然的基础上增加了适当程度的美观与舒适……
钟文安喜静,入住后便在这峡谷四周设了禁制,无论是人是鬼,想闯进来都不容易,尤其是人,这30年间,除了林叔和其他走无常
走无常:指活人为了挣钱到阴间当差/做工这一行为——来源《中国妖鬼录》
的仆人,从未有外人闯入过这里。
所以当那个女人从天而降时,钟文安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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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是一天中最柔软的时刻,钟文安喜欢在午后入池,今天亦是如此。裸身泡在温热的池水中,浑然不觉刺烫,热气沸腾,他闭眼假寐,忽地心魂一动,上方似乎有东西在下坠,钟文安魂识一紧,那东西在离他两米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睁眼,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逆风下坠,女子的长发被吹到脑后,此时整个人正被定在半空纹丝不动,一张瓷白无暇的脸赤裸裸的跌入钟文安的眼眸,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也许是无端被吓一跳的关系,钟文安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他凝神细看,视线上方,氤氲的水汽中,女子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看样子已经昏了过去,他想让她靠得更近一些,好弄清楚对方的状态,于是放松魂识,不料一不留神,女子扑通一声掉进了池中,溅起的水花浇了钟文安一脸,他一手抹去脸上的水,一手将女子从水中拽起,大概是力道又没掌握好,那女子猛然被拽进了钟文安怀中,来不及安抚胸腔内异常的心跳,钟文安立即意识到自己此刻正一丝不挂,于是用力将女子往外推,但怀中女子整个身体软绵无力,像一滩吸足了水的海绵趴伏在钟文安胸前……看来的确已昏迷不醒,无奈之下,钟文安只好将人打横抱起,从池中起身,顾不得擦干身体披上外袍,便浑身带水向屋内走去。
仆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好在大家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无常
无常:对走无常的人的一种称呼。——来源《中国妖鬼录》
,到了鬼神身边,自要谨守“不言不语、不慌不乱、不识不传”的规矩,老老实实将自己当作一个行走的工具人便是,于是一瞬的工夫,周围仆人悉数又反应了过来,一位身材健硕的仆人立即上前接过钟文安怀中的女子,另两位清瘦的仆人连忙拿来外袍和毛巾,伺候钟文安擦身穿衣,其余人便有序开始清理地面、替换被那女子弄脏的泉水……
“叫林叔来。”钟文安一边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吩咐仆人,“对了,让鬼医也来一趟。”
两名仆人各自领了活儿,转身往不同方向去了,一位到后院花园中找林叔,一位到宅院西北角风铃悬挂处,拨弄风铃,召唤鬼医,不多会儿,方才渐渐平静下来的风铃兀自又响了起来,仆人眼前出现一团微乎可见的玄色光晕,一位穿着青色长袍的白胡子老者从光晕中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了两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小童,左边小童身上背了个方方正正的暗红色药箱,右边小童手里拿了把长柄伞。
老者便是鬼医,他是这里的常客,自然知道仆人们大多不言不语,也不和他们多话,只叫对方在前领路:“先生在何处?”
仆人会意,作出“请”的姿势后,便走到前头,将三位往宅院南端那间常年空置的客房中带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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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领着鬼医一行前来,林叔已在钟文安身侧,两人皆皱着眉头,望着床上的女子,这没多会儿的工夫,女子身上的湿衣已被换下,换上了仆人们常穿的灰白色简易长衫。
“这小女看着有些眼熟……”林叔说,“只是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钟文安不答,仍皱着眉。
“先生?”
钟文安转头,见鬼医一行站在身后,紧锁的眉头终于散开,“看看吧,一个……活人。”
鬼医往床上看去,女子年纪不大,一张幼态的脸却布满愁容,整个人裸露在外的部分,手、脸、脖颈,皆惨白无一丝血色,女子身体上方,隐隐散出些黑气,“不好……”鬼医说。
“怎么?”林叔问,钟文安也转头看向鬼医,脸上布满疑虑。
“这女娃周身布满了死气,棘手啊!”
“死气?”钟文安当然知道什么是死气,只是……“活生生的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先生勿急,”鬼医慢声解释道:“不止恶灵,活人也是有可能沾染死气的,在阴界,恶灵逃窜到阳界的事情偶有发生,虽说恶灵总能被及时抓捕归狱,但正是因为恶灵如此往返两界,所以阳界也并非全无死气流通,对于正常人来说,一丝一缕飘散在空气中的死气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但若是一个人意力薄弱,死气便会趁机侵体,渐渐扰乱其心房,最终叫其失去生存意志,冒出求死的念头来。”
“这么说,”林叔看了眼钟文安,“这姑娘并非失足坠崖,而是蓄意求死?”
“是的,”鬼医答,“若无诸位搭救,这女娃的魂灵恐怕早已抵达地府,若是被判官判定为自杀脱生,必定是逃不过地府的牢狱之灾了,可现下……”鬼医说着,又看向床上的女子,“这女娃的情况也很棘手啊……”
“不就是死气,驱散就是,有什么棘手的?”钟文安问,视线也往床的方向投去。
“先生有所不知,魂灵染了死气,老朽用药也好,施法也好,那是无所顾忌的,但这女娃是人,活人躯体脆弱,受不住老朽的药和法啊,怕是一不留意,就叫这女娃的魂魄游离于阴阳之外,到时生非生,死非死,可如何是好啊?”
“先生……”林叔对钟文安说:“不如将这姑娘送回阳间,寻个好医院安置,兴许能治好?”
“不成不成!”鬼医一脸严肃tຊ的摇头,“阳界的医生,知道死气的少之又少,大部分则是不相信死气的存在,这女娃若是回了阳界,怕是会在病床上昏睡到死的那一日。”
“哎……”林叔叹气,无言以对。
“既然阳界不行……孟氏大街通幽巷,一间药房做诊金,大人可有法子治?”钟文安面无表情看向鬼医,期待着他的答复,若是许了这老头一间药房,他仍是摇头,恐怕整个地府的鬼医都无法治好这床上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