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川想着,眼角弯成好看的月牙,心知许悠嘴硬心软,并未当众揭穿他的好意,只极轻地了一声。“恩!”声音若有似无,许悠面上未动,却似乎听见了,唇角微勾,不过只一瞬,又悄无声息地恢复原样。今晚夜色倒是甚好,明月高挂,星辰闪耀,可是被关在ᴊsɢ这鬼地方,贺景川却无心欣赏,闭眼倚墙小憩。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还在蹲大牢呢,便半分睡意全无,哪里能睡得着,心浮气躁地翻来覆去。用余光打量不远处的身影,许悠正阂着双目,长睫在他眼底落下一层阴影,高挺的鼻梁下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阴暗潮湿的地牢,常年无光,矮墙低瓦,压得人透不过气。
被铁栏围住的四方隔间,也不知多久没打扫了,蛛网盘踞在墙角,几张破烂不堪的草席盖地,面上还染了已经发黑的秽物,腐烂的臭味直冲鼻尖,令许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扶墙干呕几声,猛吸两口气,面色才缓和了些。
可环顾四周,望着脏乱的地面,抬脚又放下,面上挂着浓烈的嫌恶之色。
最后只得强自镇定一番,提起衣衫,掩鼻避开那些脏处,勉强挑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角落,用稻草当作蒲团贴墙而坐。
角落另一处,贺景川盯着他好半晌,将他方才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暗自腹诽,到底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啊,何时来过这种地方受过苦!
许悠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怔然片刻。
贺景川就像是一只蜷缩在墙角的猫,姿势慵懒惬意。
那副懒散从容的模样仿佛眼下并非身处在暗无天日的大牢,而是正悠然自在地瘫在自家大院,让人瞧不出半分的局促窘迫。
反观自己,如坐针毡。
按理说,男女应该被分开关押,可他们却被关在一处。
看押的衙役扬言是程言舟特意交代,美其名曰:主仆情深,不忍拆散!
这话听着着实讽刺!
两人都是好颜面之人,谁也不愿先放低姿态谈和。
故此虽然身处同间牢房,彼此却离了八丈远,中间似隔了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大人瞪小眼,谁也不搭理谁。
这地方脏的狠,许悠正襟危坐,不敢挪动半寸,时间久了,身子愈发酸痛起来。
方想抬手松松筋骨,墙角处就隐约传来窸窣的响动。
刹那间,一团暗影飞窜而出,又在他跟前猛地刹住脚步。
许悠转动发僵的脖子望去,眼前那团褐色绒毛下竟露出一双圆溜的眼睛来。
他浑身发憷,从地上蹦起,失声大叫:“啊!老鼠!”
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贺景川吓得一激灵,不过回神的功夫,许悠已逃窜到她身后,早已顾不得那些颜面矜持,一把拽住她的衣襟,死活不肯放手了。
贺景川定睛一看,竟是个比她手掌还小的老鼠幼崽,毛发都没长齐全,就跑出来吓人,绿豆般的小眼睛在昏暗中亮的惊人。
它似乎对许悠颇有好感,十分大胆地在他脚边打转,小爪子巴拉他的皂靴,摆出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
但许悠可就没这么享受了,简直如临大敌,吓得上蹿下跳,用脚踢踹一番,却全然无用,那小家伙就是懒着不走。
这一人一鼠相互博弈的画面委实滑稽,惹得贺景川开怀大笑。
“你笑什么,还不快点把它赶走啊!”
许悠却是慌的声音都变了调,面色煞白一片,推她上前。
贺景川见状,难得善心大发,依言蹲下身,双眸紧盯那只乱窜的小家伙,片刻就摸清它的路数,眸中闪过笑意,看准时机便毫不犹豫地猛扑过去,一击即中。
小家伙瞬间成了她掌中之物,张牙舞爪地挥动四肢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吱吱”的抗议声。
危机解除,许悠面色稍霁,抵着墙吁出一口气来。
“没想到,喻少爷不仅怕黑,竟然还怕这小小的老鼠!”贺景川挑起半边秀眉,声音里极尽讽意。
许悠ᴊsɢ从小就畏惧那些毛茸茸的活物,哪怕只望一眼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的紧。
转头见贺景川此时双手还擒着那东西,整个人像被定在了原地,迈不开步子,哪还有心思同她争辩,呼喝道:“你快把那脏东西给本少爷扔出去!”
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模样,贺景川眸子一转,突然变了注意,不怀好意道:“其实这小家伙也没这么可怕,看久了还挺可爱的,喻少爷你也好好看看!“
她望向他,双眸扑闪两下,里头满是狡黠,扬了扬手中之物,一步步冲他欺身而上。
“你这女人是不是疯了,你干什么,你别乱来啊!”许悠指着她厉声警告,下意识就往后躲去。
贺景川却视而不见,唇边笑意愈发森寒,脚下步子不停。
许悠满脸抗拒,左躲右闪一番,却还是没能逃过贺景川的五指山,生生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
那毛绒绒的东西逐渐清晰放大,看在许悠眼里宛如洪水猛兽。
他紧闭双目,负隅顽抗,几乎手脚并用地踢打眼前人。
贺景川不过一时兴起,才有了这番恶作剧,怎知许悠是真的怕极了,情急下竟发起了狠劲,招招力道十足。
她一时不察,脑门上就被狠狠挨了一记拳头,不等她出声谈和,紧接着腿上又是一痛。
她想腾出手来制住他,却又在对方的胡搅蛮缠下,被地上卷起的竹席绊住了脚。
一失足成千古恨!
“啊!”
许悠闭目不可视,只听耳边划过一声惨叫。
顷刻间身上压下一物,失去重心,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
不消片刻,贺景川已是四脚八叉地趴在少年身上,身下触感柔软,让她忍不住摸了两把。
没想到这小子看上去弱质纤纤,竟如此有料,胸膛结实,肌肉线条分明。
她倒是舒服了,许悠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伸手去掰扯她脑袋。
贺景川毫不设防,被推得脑袋向侧一歪。
下一瞬,许悠的耳廓不知被什么“叮”了一下,痒痒的,又带着湿漉漉的触感,撩得他心尖一抖。
他下意识侧目,顿时如遭雷击,贴在耳侧的竟是张唇,唇形小巧饱满,唇色绯红如蔷薇,色泽极为诱人。
而此时那唇的主人,正唇片半张,清澈的水眸中慢慢聚起惊愕,心中掀起澎湃的巨浪。
这间隙,小家伙从贺景川掌心“嗖”的一下跳到地上,盯着两人看了半晌,仿佛画面太美不忍看,害羞般地“吱”了一声,飞奔钻进了墙角的洞中。
两人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尖叫着从彼此身上弹开,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跳窜到牢房的两个角落。
许悠神色窘迫,面上似火烧一般滚烫,瓷白肌肤晕出绯红,从耳郭蔓延到了脖子根。
他摸着自己耳朵,仿佛吃了大亏,指着贺景川,愤恨地跺了跺脚:“你……你果然对……对本少爷有非分之想!”
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贺景川心跳得飞快,震耳欲聋跟打雷似的,强自镇定下来,抹了把嘴,口气嚣张道:“你什么你!什么非分之想,明明是意外而已,本姑娘自认倒霉,就当不小心啃了一头猪罢了!“
说话时俨然一副把对方吃干抹净后翻脸不认账的无赖模样。
替人“买”了话本,还被“啃”了耳朵,这不是“人财两空”又是什么!
偏贺景川还这般理直气壮地羞辱人,许悠火冒三丈,高声斥道:“你骂谁是猪呢!你有见过这么帅气的猪吗?“
“……”贺景川顿时一噎,不由腹诽还真没见过!
“若不是你,咱们现在能在大牢蹲着?”
许悠气急不由同她翻旧账,贺景川哪能善罢甘休:“这话应该换本姑娘来说,若不是你半夜三更要去黑市,我也不会被关在这鬼地方,说起来我才是那个最惨的冤大头!“
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事到如今,孰是孰非,俨然掰扯不清楚,口舌一番后,两人再次陷入僵局。
似是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洞中的小家伙探出半截脑袋,东张西望地打量四周后,仰头一声长鸣,仿佛是在好心劝架。
许悠哪里招架得住,怕它再次窜到自己脚边,只能被迫放下架子,认怂一般挪到贺景川边上悄悄坐下。
兴许是怕气氛太尴尬,开始别别扭扭地没话找话说:“喂,你就当真不怕……那东西啊!”
贺景川嗤之以鼻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小时候还经常和它们玩呢!“
许悠瞪大眼眸,难以置信地看她,若换做别的女人,怕是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避之不及了。
而那女人敢捉那玩意儿不说,还能口气轻松的说出同它们玩这种话。
苍天呐,他这究竟是找了一个什么钢铁女保镖啊!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贺景川又道:“你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自然是见不得这种玩意儿,我小时候跟着我爹东奔西走,住过比这牢房还要脏乱狭小的地方,风餐露宿时连蛇蝎都见过,更何况是这样的小老鼠!“
许悠本打算嘲笑她一番,腹稿都打好了,可听她这般说,喉咙里似堵了一团棉花,嘴唇翕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静默半响,他才斟酌字句道:“饶是如此,你这癖好也实在是……太吓人了些!“
少年好听的嗓音重重落在贺景川的心头,骤然震开了她记忆的枷锁。
贺景川目视前方,眸中却雾蒙蒙一片,莞尔自嘲道:“你说的对,那些人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那些人?”
“小时候碰到的一群小屁孩罢了!“
许悠茫然,追问道:“他们怎么你了?”
贺景川却紧抿着唇,没再说话。
往事像是巨大的浪潮将她吞噬,在贺景川的记忆里,因为密探的身份,叶闻总是会接到各种新任务,他们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她好不容易和邻里的孩子混熟了,很快又要和他们告别。
起初她也会像寻常孩子那般哭闹着不愿离开,后来却渐渐习惯了。
那时她的娘亲还在,叶闻就算再忙也总会抽出时间陪她过生辰,只是总会有寂寞,想找人倾诉的时候,每每这时候那些旁人看似可怕的小动物便成了聆听她心事的小伙伴。
同龄的孩子们却不懂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些恶心的东西,骂她是异类,选择避而远之。
时间久了,她便习惯了孤独,再后来连娘亲也走了,心就像是破了个大洞,不再有所期待,叶闻怕她一个人憋出病来,终于在千叶县安定下来。
可纵使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久到贺景川以为自己已经释怀,却又蓦然发现,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记仇的动物!
那些冷嘲热讽的目光和恶意的谩骂声不过是被她故意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偶而还是会被风浪掀翻,露出里头鲜血淋淋的模样来。
身边的人像是被噩梦魇住,面上蒙了层阴霾之色,灰败不堪,连往昔神采奕奕的眸中都失了光亮。
许悠还从未见过贺景川这番黯然神伤的模样,心头为之一动。
他不知道她早前都经历过什么,却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感觉的到那是她不愿言说的隐秘心事。
如今她竟愿意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他可不可以认为,自己在她心中,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思及此,许悠眸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惊喜,那份在心尖涌动的雀跃心情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从回忆里挣脱,贺景川心里填满了酸楚,转身就见许悠怔怔望着自己,这才猛然回过味来,追悔不已。
她方才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和这个家伙说那些有的没的。
月光从墙上狭小的天窗里爬进来,将少年半张脸氤氲在清辉里,当真是灼灼其华,眉目似画,令人移不开眼。
许悠收回视线,单手支着下巴,朦胧的月色下,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又带着几分慵懒,尾音上扬,像把小勾子,惑人心神。
“人生在世,做自己才最痛快!“
这话像是在对她说,又似在喃喃自语。
贺景川只觉心中有根弦仿佛被拨动了一下,美眸微怔。
他这算是在安慰她吗?
许悠不顾贺景川面上的诧异之色,权当无事发生,装模作样地打了哈欠,便以手抵额,自顾闭眼假寐起来。
贺景川被晾在一旁,有些莫名其妙,可先前那个声音却言犹在耳,令她思绪混乱。
回想起许悠早前那些厚颜无耻地所作所为,倒还真是如他所言,不顾他人目光,有在好好做自己。
贺景川想着,眼角弯成好看的月牙,心知许悠嘴硬心软,并未当众揭穿他的好意,只极轻地了一声。
“恩!”
声音若有似无,许悠面上未动,却似乎听见了,唇角微勾,不过只一瞬,又悄无声息地恢复原样。
今晚夜色倒是甚好,明月高挂,星辰闪耀,可是被关在ᴊsɢ这鬼地方,贺景川却无心欣赏,闭眼倚墙小憩。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还在蹲大牢呢,便半分睡意全无,哪里能睡得着,心浮气躁地翻来覆去。
用余光打量不远处的身影,许悠正阂着双目,长睫在他眼底落下一层阴影,高挺的鼻梁下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贺景川猛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虽说方才被抓时许悠也呼天抢地地闹过,可自被关到这里,除了被只老鼠吓得屁滚尿流颜面尽失外,他竟然如此老实乖巧地在这里蹲着,半点都不闹,如今竟还睡着了,按理说,不应该啊!
“喂,你真的睡了?“贺景川小心试探道。
等了好半晌,一个懒散的声音飘然而至:“有事吗?”
“有事吗!”贺景川挺身而起,急切大喊道:“咱们都蹲大牢了,你说有事吗!”
比起她的心急如焚,许悠面上却寻不到半分焦色,不紧不慢地抬眸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幽幽道:“别急,天亮了,自会有人接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