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朱槿应该和自己一样,那些关于这座四方城记忆就像是指尖漏去的沙子,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遥不可及。但或许,朱槿也同他一样,从那个觥筹交错的筵宴上退出,越过一道道重叠的宫墙,旧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水般上涌,一砖一瓦都未曾忘却。在血水流土地上的泥水之前,昙佑还能够分清,雨是清澈的,血是鲜红的,是和院中鲜艳热烈的花朵一个颜色。他许多次随父母入宫,想去见一见那个爱着鲜艳朱色的小公主,见一见这座宫墙之内,那个从小便与他密不可分的小姑娘。
昙佑走在宫道上。
长青给了他一盏宫灯,路过的宫女太监们看见他,仿佛都知晓他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昙佑法师”。
他匆匆而过,循着空旷的长廊一路渐行渐远。
路上遇见的宫女太监们越来越少,精致的八角宫灯放出荧荧的亮光,昙佑忽然住了脚。
夜风吹起他新做的僧衣,挟着念珠的沉檀香钻进鼻腔,竟让昙佑忍不住咳嗽起来。
长青长松是方嬷嬷带上灵山的,然而昙佑理应比长青长松更熟悉这座皇宫,也远比她们注视了嘉宁更为长久的时间。
他以为,朱槿应该和自己一样,那些关于这座四方城记忆就像是指尖漏去的沙子,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遥不可及。但或许,朱槿也同他一样,从那个觥筹交错的筵宴上退出,越过一道道重叠的宫墙,旧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水般上涌,一砖一瓦都未曾忘却。
在血水流土地上的泥水之前,昙佑还能够分清,雨是清澈的,血是鲜红的,是和院中鲜艳热烈的花朵一个颜色。
他许多次随父母入宫,想去见一见那个爱着鲜艳朱色的小公主,见一见这座宫墙之内,那个从小便与他密不可分的小姑娘。
陈贤妃有孕的那段日子,是钦国公夫人最常进宫的时候。
春日传出的消息,熬过一个苦夏,朱槿和朱瑜才等来了出世。而那个春夏,陪陈贤妃最久的却是她的阿窈。
映秋殿偏僻,国公府的马车总是要辘辘地走上好一段时间。
或许也正因为偏僻,每每到了春日,映秋殿便是花团锦簇的热闹模样,等到夏天,深绿色的藤蔓绵延在廊架上,浓荫蔽日,阳光从一片片翠绿的细叶间隙间洒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斑。
魏佑冉那时候总是模模糊糊地想,若是贤妃娘娘肚子里的小宝宝长大一些了,自己也可以在国公府建这样一个廊架,种满各式各样的鲜花,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钦国公府也可以像映秋殿那样姹紫嫣红,夏天到了就是一片绿树成荫的清凉,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到秋天带她去江南吃新鲜的草鱼,冬天到了再回京城看第一场落雪。
毕竟父亲说了,自己不需要出众,甚至不需要为官,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陪她做她喜欢的事。
只是,就像朱槿没有等到那个很好很好的魏佑冉,魏佑冉总是在那扇紧闭的宫门前望而却步,始终没有再踏进映秋殿一步,去真正与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公主见面。
朱槿喜欢鲜艳的东西,自己却极其念旧。
有过失去的人,总会在这点上相似。
他知道的,这么多年了,朱槿心里依旧念着那个逝去的“兄长”,念着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念到固执。他和朱槿一样,死守着被冰封的记忆,不断把自己变冷,让自己也要成为一块冰,坚硬到自己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
他应该要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明白、知晓朱槿一个人的时候,想要去到什么地方。
在朱槿眼里,他们是灵山塔相依为命的花与蝶,而在昙佑眼里,他们更像是鱼与水。水离开了鱼还是水,可鱼离开了水却活不下去。朱槿从来就不需要自己,一直一直以来,昙佑远比朱槿需要自己那般需要着朱槿。
她是他至亲至疏的命门。
在无数个相隔咫尺的瞬间,他耳畔响起的,却是不同时间,母亲一遍遍重复过的话语。
待走到那扇无比熟悉的、敞开了的宫门前,他终于跨越了十几年的岁月,如约再次出现在这座改柯易叶的宫殿,与贤妃的孩子重逢。
朱瑜的视线宛如离弦之箭,一触即发,瞬间已经作出了状似兽类受到威胁时的攻击性。
这是无数次刀间舔血之中养成的敏锐与警惕。
于年少的皇帝来讲,是好的品质。
他坐在殿前的阶梯上,膝头枕着朱槿埋在他明黄华服下的脑袋,看清来人后眯起了眼睛。
朱槿蜷缩着身子,在他初初长成的修长身形中找了舒服的位置睡得无比安稳静谧,全然不似平日见到朱瑜时那般紧张戒备。
就像小兽缩回母亲的怀抱那样,昙佑的神色就这般柔软下来的同时却又感到一丝迷惘。
他想,他终究给不了朱槿这样的安心。
这世间只有朱瑜,与她一母同胞,身上流动着相同的血。即使是十几年的遥遥相望,所有长眼睛的人还是能够从他们一般无二的美丽面容中,看见他们极致亲密的血缘关系,如同天幕的日月,永远为彼此而亮,相依相伴,亲密无间,永远不会再进一步,也永远不会退一步。
这是昙佑第一次见朱瑜。
但比起他第一次见到朱槿的那一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至少,朱槿安然无恙,也会一直安然无恙。
这很好了。
昙佑节俭朴素十几载,从来不是贪得无厌之人。
他露出一个尽可能平和温厚的微笑,朱瑜却只是用那平静到冷酷的声音问:
“昙佑法师,你怎么敢来这里?”
一个“敢”字,已经交代了许多。昙佑或许应该感恩他。
但不知为何,这般直白粗暴地撕开那层纸糊的窗,给他带来的感受远比不上他看见朱槿发现那个红木盒子时的诚惶诚恐。
昙佑:“我来找殿下。”
朱瑜闻言,倏忽之间弯了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景元宫的宫人们是都死了吗?竟然敢劳烦昙佑法师深夜来这里寻人?”
昙佑抬起那双澄明的眼睛,道:“毕竟找我要比找陛下容易些。”
明明是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的话语,朱瑜却感觉到无比的不爽,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继而道:“可今日在此处,朕可是宁愿看见太皇太后,都不愿看见你。”
昙佑垂眼,看向朱槿安然的侧脸,如同这世间所有稚子幼童那般干净纯澈的神情。
他问:“陛下要送殿下回去吗?”
这大约也算作一种试探,只是昙佑或许对此有一个比较确认的预料,而也不得不承认,在朱槿面前,自己能够为此找到一点被需要的价值。而朱瑜至少此时没有完全剥夺这个资格。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勾唇,似笑非笑地对他道:“既然昙佑法师来了,怎么能让你白跑那么远的路呢?”
话是说得尖言尖语,然他拱手相让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许多。
他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从容不迫地游走于各个势力之间,夹缝中所处的地位,就不可能是个无风之地,凉薄冷酷,漠不关心或许是真实的事实,然而对嘉宁,已经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特殊与关照。
临走的时候,朱瑜将那件明黄色的外袍搭在手臂,充满恶劣意味地再度笑起来,“魏佑冉,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昙佑的动作停了停,朱瑜继续道:“你知道,先帝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昙佑回头,看见他轻轻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指,压在唇边,对他满含恶意地微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朱槿被风吹醒,身上披着昙佑那件新做的僧衣,睡眼朦胧地望向天边,月亮已经斜下去了。
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昙佑轻声问:“太冷了?”
朱槿听到他的声音,垂下脑袋,埋在他肩头,重新闭上了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昙佑道:“马上就回宫了。”
朱槿又“嗯”了一声,之后便没了声息,正当昙佑以为她再度睡着的时候,朱槿忽然道:“昙佑,你上回这么背我好像还是小时候,我上灵山塔崴了脚的时候。”
昙佑微笑起来,声音无奈:“殿下长大了。”
“……别用这种语气,”朱槿不满,闷声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昙佑没了声音,只是背着她慢慢地穿过宫道。
朱槿搂着他,呼吸逐渐平缓,昙佑的肩头却渐渐濡湿一片。
他的身体微僵,脚tຊ步顿了顿,过后又继续慢慢地走。
朱槿问:“昙佑,我可不可以不嫁人,或者,你可不可以不做和尚……”
“我听到过的,济惠师傅的衣钵根本没有传给你,他说你本该就是与佛无缘的俗人。”朱槿道,“我不明白,昙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这样狠心地旁观,这样狠心地看着我挣扎,一面对我好,一面又疏远我,把我向外推,交给那些我根本就不熟悉不认识的人!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不知道赵泽兰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对自己情根深种,为什么他能够对自己说出那句“不要轻易否定他的倾慕之情”,她如果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那自己呢?她这么十几年和昙佑相伴的点点滴滴,她交付出去的信任与情感,她的倾慕之情呢?谁来给她这样的尊重?
这不公平。
“昙佑,这不公平……”
她不想做出塞的昭君,不想做山寺里的小尼姑,也不想要昙佑下地狱。
只要昙佑从佛陀的身边离开,只要他蓄起长发,任他是农民还是商贾,她都愿意放弃自己的公主身份远走高飞,重新开始。
他们的字写的很好,可以去卖字,昙佑能读很多书,又聪明,可以做教书先生,甚至做名震天下的隐士,而自己最会酿酒,等一壶一壶地卖出去,攒些钱可以开一家酒肆。
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做过什么公主,这些年的食禄她几乎不曾动过,可以完完整整的交还给朝廷。
昙佑还在走,夜风再也传不来谁的声音,像是静水中落下一块小石子,无声的泛起涟漪,转瞬又消弭无痕。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他想,他所遇见的,于自己来说太过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