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殿之上,朱瑜皱眉喝完一碗药,看着秋闱考官递上来的折子,掩唇咳嗽了几声。高炜问他:“陛下可要再添件毯子?”朱瑜头也没抬,对高炜摆摆手。又问:“景元宫那边如何?”高炜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据太医说,长公主着了凉,外加有些心血虚,好好修养几日便好。”朱瑜便“嗯”tຊ了一声。高炜继而道:“当年姚家之事……”朱瑜道:“当年姚家之事,是都察院查的。”他看向最后署名上的姓氏,眸光微动。
景元宫的灯火终于逐渐歇下。
她今日喝了许多酒,必定要口渴,昙佑倒了一杯水,轻拍了拍朱槿,柔声道:“嘉宁,水。”
朱槿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身子却没有动作。
昙佑只好坐在榻边,扶起她的身子,将水送到她唇畔,见她咽下,又再将她放平,掖好被角,准备起身离去,蓦地被一股拉力拽住。
他的喉头动了动,转过头,对上她盛满月光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率先别开眼,回到她的榻前,蹲下来,温声问:“还想要什么?”
他凑近之后,还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浓郁酒香,比她酒窖里的桃花酿要浓烈得多。
朱槿的目光从抓着他的那截衣摆,转向他的脸庞。
昙佑是很好看的人,水月观音一般,不染纤尘的清与冷。
那双眼睛,最好看,也最无神。
始终像是一潭浓黑的云雾,平静的死水,半点起伏都难以见到。
朱槿相信人的眼睛,赵泽兰的眼睛也是一潭水,却是水光潋滟,临去秋波。
她也想从昙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是直到自己的眼睛干涩,她窥不破那团浓雾。
她愣愣地盯着他,抓着昙佑衣服的手逐渐松下来,却转而覆上他的面颊。
没有真正的触碰,只是浅浅的隔着那样微小的距离。
掌心能够感知到他刻意放缓的呼吸,感知到他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动,像是芦苇和羽毛轻轻划过,泛起浅浅的痒意。
昙佑的眼睛被挡住,寂然无声的室内,被逐渐升起的雏鸟初生般的细微的呜咽声淹没。
残月迷离地放出光,落满一地霜华。
朱槿的手忽然像是被滚烫的开水灼伤一般缩了回去,见到了她所梦寐以求的、泛着波澜与水光的、柔软的双眸。
沉渊下的浪涛打破那个一触即溃的幻境,他眼中翻涌着的情绪,宛如星火燎原一般烈烈焚烧。
昙佑看清了朱槿的神色,那般惊讶、不解,甚至于那一瞬间的惧意。
像一柄利刃,刺进血肉的伤口,翻卷出鲜血干涸过的红肉,再添一道丑陋的疤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济惠与朱槿说得对,自己不是与佛有缘的人,自己只是一个被蛛网捆缚的飞虫,一个被因缘诳惑的凡夫俗子,一个阴差阳错之下至死不可言明真名姓的鬼魂。
他压着眉宇,念珠如铃铎,如锒铛,如灵山塔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暮鼓晨钟那般剧烈地响动起来,震耳欲聋。
朱槿的手腕被他紧紧捉住,冰凉的唇贴上朱槿的唇角,在那一刻,又重新变得柔软缠绵,仿佛被朱槿的温热感染。
朱槿的眼睛轻轻闪了闪,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翼般轻轻扇动。
他的泪滴落到朱槿脸上,睁开眼睛时,昙佑却像先前的自己一般,捂住了她的双眼,喉咙发哽:“别看……”
朱槿安静下来,等待着他平复好情绪。
只是脸颊发着热,脸上泪痕被烫干。
她试着伸出手,轻轻拥住昙佑,小心翼翼的力道。
昙佑的身子再度一僵,朱槿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也顿了顿。
方才的脸红霎时间变成一个笑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昙佑将手放下,也移开眼,又变成一尊泥塑的佛像。
朱槿唤他的名字:“昙佑。”
她的动作在收紧,仿佛在慢慢试探,昙佑握住她的手,缓慢又艰涩地道:“不可以……殿下,我们……不可以……”
朱槿一愣。
片刻静默后,朱槿收回了双手。
她的面容在残月下映照出超乎寻常的冰冷,像万古不化的坚硬寒冰,将视线转向一边,口中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出去。”
昙佑默了默,将落在地上的杯盏捡起,放回在了桌子上。
没一会儿,室内已经一片冷意。
朱槿慢慢蜷缩起身子,抓着那床华贵的被子,指节泛白,眼泪来势汹汹,半点也压抑不住,洇湿了光滑的丝绸被面。
她的呜咽无数次撕裂胸口,想要破茧变成肆意的嚎啕,然而一次一次被该死的理智限制,最终变成一声声沉闷的声嘶力竭,呕哑难闻,难听到让朱槿自己都觉得诧异。
直至月亮消弭,昙佑跪坐在窗前,等待着新一日的曙光。
胸口沉闷,几近窒息,空荡荡地留下鲜血淋漓的血洞,他一次次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场雨,混着红花的雨,一朵朵绽放,代替心脏,包裹全身。
这十几年,他究竟在如何生活。
活在佛陀的庇护里,还是活在仇人的影子里。
他从不知道,他的存在是经过建文帝的允许的,而朱瑜的话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建文帝一直都知道自己。甚至,知道他的女儿一天一天地在自己眼前长大。
十几年的煎熬,千百个日夜的忏悔与罪恶,无数次放弃想要自我了结的企图,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苦,挣扎,身为一个人的情感,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什么呢?
他拼尽全力的接纳,长年缄默的压抑,血和泪地流淌。
最终失去了全部,得到了一件不可得的珍宝。
一件……年少时最想触及,又最不可触及的珍宝。
如果他们真的全然知晓,又该怎样看待朱槿对自己的依恋。
是……朱瑜的代替品吗?
昙佑忽然很想笑,也就真的笑出来了,想起的是朱槿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她在朱瑜膝头安睡的神情,她眼底流露出的一瞬间的惧意,以及那个……她闭上眼的吻。
眼泪落下。
窗外一片阴沉,带着寒意露水潮湿地黏在衣衫上,布料变得湿冷和沉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不生法相,无所住。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若众生皆苦,自己不做凡人,善护念,度苦厄,等到真正将过往的一场劫数放下,会不会好过一些?
若弟子真正虔诚,佛祖慈悲,可否赐他一道菩提之心?
济惠说,等自己真正放下,才能成佛。
一切所求是贪,一切所遇是缘,一切所得是空。
有所遇,所以有所得,有所求,所以有所遇。
若四大皆空,因而要六根清净。
是自己犯了忌讳,怨不得旁人。
昙佑终于又笑起来,泪水依旧淌过冰冷的脸颊。
那个笑容空洞,难看得不像话。
缘起性空,他与朱槿有缘,与皇家有缘,同样也与佛有缘。
他所遇过佛,便不信佛不度自己。
自己要活下去,活到见过四海,见过众生,见过一切以后,安然寂灭,不枉一世的那一日。
阴沉的天色里,朱槿与昙佑都抱病在卧,等待阳光降临。
而金殿之上,朱瑜皱眉喝完一碗药,看着秋闱考官递上来的折子,掩唇咳嗽了几声。
高炜问他:“陛下可要再添件毯子?”
朱瑜头也没抬,对高炜摆摆手。
又问:“景元宫那边如何?”
高炜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据太医说,长公主着了凉,外加有些心血虚,好好修养几日便好。”
朱瑜便“嗯”tຊ了一声。
高炜继而道:“当年姚家之事……”
朱瑜道:“当年姚家之事,是都察院查的。”
他看向最后署名上的姓氏,眸光微动。
自己的亲外祖,陈思敏当年就在都察院任职,他查到什么,交给建文帝,建文帝再将罪名公布,将姚家抄家。
朱瑜对建文帝留下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再清楚不过,若非如此,吴太后又何至于像今日这番头疼不已。
说是寄养在皇后膝下,过为嫡子,稳固后位。
却最终不过是为了朱瑜铺路罢了。
先皇知道朱瑜与朱槿的亲密,偏偏冷眼见皇后过继朱瑜,丢弃朱槿,便已经知道,她没有了半分摄政的可能。
建文帝人生的最后几年,便是在一日一日为朱瑜揽权呕心沥血的谋划中度过,只是看见朱瑜,又难免会想起明明相隔不远却好似天涯海角的女儿,想起陈贤妃。
对朱瑜来说,先帝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于太子来说,他是一个好父皇。
尽管册立太子之后,朱瑜每日与建文帝的相处显得如此冷漠,可每每坐在旧日他坐过的位置,想起他最后形销骨立的憔悴,朱瑜发现自己总归是恨不起他来。
而对陈家,朱瑜没有想过。
他的计划没有陈氏,甚至自陈贤妃死后,他从未见过自己那个外祖。
而建文帝对陈氏,警戒与宽容皆有。
这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态度,一种复杂的心情。
陈氏留下的卷宗是两份,清晰明了。但朱瑜不知道,哪一份才是陈氏的“真”。
姚家一案的真相,并非是姚家贿赂官员塞的真金白银,而是那个陪着魏家在牢狱之中砍了头的庶女桃枝。
她放走了一个人。
甚至,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那个人。
朱瑜觉得有趣。
人心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个活人,在世上一天,便有无数种可能,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合常理。譬如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杀人的快感,一连杀了整个村子,譬如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见到一朵花开,突然忏悔自己的罪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朱瑜想知道,被那一桩旧事捆缚的他们,究竟是否都会走到朱瑜预想的那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