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不跟她对骂:“老板娘,你有没有横条纹的碗?水杯也行,我们一测便知。”老板娘看李维斯斯文文,不像是来闹事的,配合进去拿了个横条纹的玻璃杯给李维。李维接过水杯看看,去坎下的池塘里舀了半杯水,用衣服下摆把杯子外面的水擦干,摆在台球桌上。“老板你看,这杯子里的水面和横条纹是不是对不上?”李维指给老板看,杨建军和小寸头以及爱看热闹的街坊都围过来看。“是啊,这方法我咋没想到呢,一碗水端平嘛!”老板娘找了一个破纸箱子拆开,撕成几小片,在李维的指挥下,几个桌角垫垫,终于让水杯里的水面和横条纹对齐了。
东山怕是中国重名最多的地名了,最有名的莫过于绍兴上虞的东山,因东晋谢安而天下闻名,留下一个东山再起的成语。大多数的东山都默默无闻,无非因为位于某个城的东边,历朝历代没个正经名字,于是就叫东山。兰江县的东山就位于兰江县城的东面。东山不高,主峰海拔不到 300 米,由东北往西南逶迤三四十里长,止于长江北岸,横向宽五到十里不等,没有名字的丘陵无数,山头与山头之间有或大或小的平地,有平地就有农田,有农田就有村落,大的叫坪,小的叫冲,以聚族而居的姓氏起名,比如屈家坪、刘家冲、郭家冲。
李维家在东山乡的老石桥村,算东山乡最靠近县城的地方了,就隔着一条兰江,村西口有一座民国时期修的老石桥,桥头是东山乡最热闹的地方。李维家离桥头不算远,两层的红砖房,建于 1982 年,当年算最早一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农村样板。李维是标准的工农家庭,父亲工人、母亲农民,根红苗正,只是改革开放以后不讲这个了。
往上数几辈儿都是贫下中农,但也没出个闹革命的,所以解放后老李家也没出个干部。到李维父亲李正河这一代走了点运,六八年省城五一钢铁厂来三江建设分厂,把李正河同志给招进去了。按那个年代的说法,共和国是无产阶级当家作主,工人阶级是先锋。
李维自懂事起就没少听老爸吹嘘他的光荣历史:当年招工李正河才 17 岁,因为有初中文化,成了东山乡三个幸运儿之一。幸亏东山初中离家近啊,要不然,光嫌费鞋子这一条,老头子就不会让他读初中。试工的时候搬这么大的车床零件,老爸双手比划得比磨盘还大,就这么举着往车床上装,好在你爸我身体底子好,耕田扶犁练出一膀子力气。
李正河进厂干的是锅炉工,每日烟熏火燎辛苦得很,但能进国有大厂,吃上商品粮还是让人羡慕的,七八十年代国有大厂也着实风光,冬装夏装春秋装四季不同的工作服,毛巾香皂洗衣粉,炊壶脸盆开水瓶,什么都发,后来还发了一辆钢铁厂自产的大二八自行车,结实的钢架,宽大的后座,驮上一头年猪都能跑得飞快。
现在是 92 年了,属于李正河的时代正在远去。改革开放日新月异,村里有干个体户的,有南下广州深圳打工的,赚到了钱回村买摩托车盖新房子,一个个抖起来了,而李正河和李正河家的房子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一楼堂屋里,东墙上终于不是毛主席和八大元帅的年画了,改成了大众电影挂历。西墙上挂着一个玻璃相框,大多是一两寸的黑白老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是李正河同志手拿钢钎站在高炉旁边,威风凛凛。黑色人造革沙发,老式的叠椅配着更古老的八仙桌。堂屋正前方是老木匠打的高低柜,低的一边是酒柜,酒柜上放着一台双卡录音机,“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李正河爱听的歌李维已经听得要吐了,自己买盘小虎队老爸还要讲条件。高低柜高的那边是电视柜,正好放进去一台十二寸的松鹤牌黑白电视机。
晚饭时间,李维一家三口一边看新闻一边吃晚饭,姐姐中专毕业后也进了工厂,现在住宿舍。电视在重播邓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巨大的车间,自动化的流水线,50 层高的国贸中心大厦,都是好遥远的世界、好陌生的东西,让少年李维难以想象。87 岁高龄的邓小平在国贸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里说:改革开放迈不开步子,不敢闯,说来说去就是怕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害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李正河同志一口老酒下去,眉头一皱,好像这酒是苦药一般:“都说改革开放好,也分对什么人好,我看就是对那些投机倒把、坑蒙拐骗的人好,对国有工厂的工人一点都不好,咱们拿那么低的工资为国家奉献几十年,现在竟然比不上一个街边的小商小贩,这叫什么世道?”
李维心里鄙夷,老爹这两年长吁短叹越来越多,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铁饭碗不值钱,又抱着不愿撒手,还请客送礼地把姐姐也送进了厂里。李维说:“爸,也不是每个做买卖的都赚钱,亏钱的不说而已,工厂工资低,可福利好啊,真觉得在工厂不好,爸你也下海做生意嘛,像小叔那样。”
“混账话,都去做生意,谁来搞生产?工人阶级是讲赚多少钱吗?我们讲的是建设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你个小屁孩懂啥!”
“好好好,我是小屁孩,我不懂!”李维知道再辩下去,李正河同志又要开始讲毛主席那时候如何如何,现在的社会又如何如何。没意思,李维三口两口扒完饭,出门去找屈卫红玩。
老爹继续看他的电视发他的牢骚,老妈在后面扯着嗓子喊:“饭都不好好吃,又跑出去,早点回来,带上手电筒。”
屈卫红是李维的初中同学,都考上了兰江县高,高一在一个班,现在文理分科的名单出来了,又都在文科七班,继续做同学。屈卫红在老石桥村隔壁的新桥村,隔得不远,初中时候就常去,骑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到。
新桥村靠北的一片山坡上,坡下两条乡间土路交汇成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个小卖部,门口摆张台球桌,就算新桥村的人民广场了。晚饭后遛弯的大人,玩闹的小孩儿,都在这里晃荡,那时候还不流行广场舞。
打台球流行起来没两年,很快就野火一样把兰江的角角落落烧遍了,地方大的摆两三张台子,地方小的就摆一张。台球桌边上放台录音机,声音开得大大的,播放港台流行歌曲,会来事儿的再拉上几条彩灯,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这里打打台球吹吹牛,大约就是农村人想象的都市生活了。
新桥村小卖部的台球桌看样子是二手的,台面的绿色绒布已经磨得很薄,上面还有台球撞击砸出来的坑坑点点,李维没来由地想起屈卫红爷爷教自己对对联的入门联:风吹水面层层浪,雨打沙滩点点坑。
李维来的时候,杨建军也在。杨建军是屈卫红的小学同学,初中在兰江三中上的,兄弟的兄弟也是兄弟。杨建军这一盘输了三个球,带着彩,一个球一块钱,杨建军不服气,骂骂咧咧地抱怨台球桌不平。跟杨建军打球的应该是新桥村混社会的半大小子,留个小寸头,脖子上挂着根一看就很假的金链子。小寸头说别输不起啊,人笨怪刀笨,什么台子不平。杨建军想揍人,嘴里嚷嚷着你他妈说谁笨呢,有种再说一遍...屈卫红就上去拉杨建军,都是街坊,沾亲带故的,不好动手。李维走到台球桌跟前,弯腰斜眼看了看,冲小卖部里头喊:“老板,老板在吗?你这台球桌摆的是不平啊。”
小卖部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膀大腰圆面相凶狠,不怕小青皮闹事,破锣嗓子震得李维耳屎都出来了:“台球桌不平?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李维不跟她对骂:“老板娘,你有没有横条纹的碗?水杯也行,我们一测便知。”老板娘看李维斯斯文文,不像是来闹事的,配合进去拿了个横条纹的玻璃杯给李维。李维接过水杯看看,去坎下的池塘里舀了半杯水,用衣服下摆把杯子外面的水擦干,摆在台球桌上。
“老板你看,这杯子里的水面和横条纹是不是对不上?”李维指给老板看,杨建军和小寸头以及爱看热闹的街坊都围过来看。
“是啊,这方法我咋没想到呢,一碗水端平嘛!”老板娘找了一个破纸箱子拆开,撕成几小片,在李维的指挥下,几个桌角垫垫,终于让水杯里的水面和横条纹对齐了。
这时,李维走到小寸头跟前说:“怎么样?我兄弟没乱说吧,台球桌是不平。”
小寸头说:“不平又怎么样?我们打的是同一张台子,输了就得认!”
杨建军还想争辩几句,李维制止了他,对小寸头说:“没说不认,现在台子平了,我跟你再打一盘怎么样,回头一起结账!”
小寸头不知道李维的底细,但现在可不能认怂,就说来就来谁怕谁。当下摆好球,两人石头剪子布,李维赢了先开球。
李维知道这个台子绒布薄,球滑得快,就大力出奇迹,一个炸杆捣出去,台球四散而开满桌子乱撞,进了三个,两个全色一个半色。围观的闲汉噼里啪啦鼓掌,这小子是个高手啊。李维之所以敢上场替杨建军找回场子,心里是有数的,刚才的下半场他看过,知道小寸头的水平。老石桥村的台球桌就是自己小叔开的,没客人的时候李维可没少练。
这一盘打得可谓风卷残云,中间小寸头只上场了两次,一个球没进,李维最后一个长台,把黑八打进底袋,咣当一声脆响结束战斗。小寸头没敢再比,乖乖掏出四块钱,认输走人。李维后来知道这人叫屈波,也是屈家坪迁过来的,算屈卫红出了五服的堂弟。
小寸头走了以后,李维和杨建军、屈卫红继续打台球,当然不带彩,刚才赢的四块钱买了两瓶啤酒一瓶汽水,屈卫红说他不喝酒。录音机里放着刘德华的《我和我追逐的梦》,是李维很喜欢的歌,现在四大天王正流行,台湾的童安格和孟庭苇已经开始落伍,初中时候听过的那些歌,已经遥远得就像是怀旧金曲。
这是个快速变化的时代,一些人眼里最好的时代,一些人眼里最坏的时代。少年李维的眼里,九十年代是充满无限可能的时代,未来正在到来,多少新鲜和刺激等着他们。
台球打腻了,少年们随便找个地方坐着聊天,聊流行歌曲,聊港台枪战片,聊武侠小说,他们总有无穷的精力和无穷的话题,憧憬开学后他们七班会分来多少美女,听说文科班美女多。
杨建军说平湖剧院后面新开了家溜冰场,火得不得了,改天咱们去耍耍。李维说溜冰这种项目北方人才玩,再说咱这地方也不结冰啊?杨建军哈哈一笑:“不是真冰,是旱冰,薄铁板做的鞋底装着四个小轮儿,套在鞋子外面,跟咱们小时候玩的木头滑板车一样,缩小了一号而已。”李维想象着旱冰鞋的样子,问学起来难不难,杨建军说:“开始肯定是有点难的,我学到时候也摔得七荤八素,不过屈卫红你体育好,应该学起来快。”屈卫红不做声,他知道如果某样东西现在很流行,那就一定很贵。
屈卫红小时候家里过得苦,爷爷是反革命,村里不分责任田,一家人靠开荒种地。小学三年级时爷爷才平反,后来政府给爸妈安排了工作,家里才没那么拮据,但屈卫红谨小慎微的生活习惯已经养成了,不愿意乱花钱。
杨建军跟屈卫红打小玩在一起,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大大咧咧地说:“咱也别改天了,就明天,下午两点,平湖剧院门口集合。这次我请客,再介绍一个新朋友跟你们认识,万守中,我初中时候收的小弟,外号胖钟,哈哈,忍不住要看那个胖子在冰场摔得四仰八叉的样子了。”
杨建军家是东山乡第一个万元户,他要请客李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屈卫红还是不太想去,杨建军就搂着屈卫红的肩膀一顿摇,说卫红你必须得来啊,你们分别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高中同学,咱也算个小帮派啦。
李维知道杨建军说的初中同学是还没见到的万守中,高中同学说的就是他了。
其实,三个少年里屈卫红卖相最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高鼻子挺,有点像吴奇隆,身材匀称,个头已经窜到一米七五朝上。李维是特别普通的长相特别普通的身材,丢人堆里找不见,但胜在喜欢拽文,拜屈卫红爷爷为师学国学以后,更爱装腔作势,拿把折扇可以冒充古代书生。杨建军则是个莽汉,皮肤黝黑,走路架着肩膀,夏天穿短袖必然撸到咯吱窝,一副练家子模样,一路走一路踢,十个不平八个不忿。
“杨建军则是个莽汉,皮肤黝黑,走路架着肩膀,夏天穿短袖必然撸到咯吱窝,一副练家子模样,一路走一路踢,十个不平八个不忿。” 生动,有趣!
七零八零后的少年时期爱看武打片,这副模样的不在少数有这么糙吗你都说是平行世界了写成高启盛模样?
狂飙都出来了,,扫黑会有的,只是不是这一部台球那段写的好你也是村头台球小王子?
最后一句应该是“”七不平八不忿”吧,有地方差异吗?
嗯,意思嘛就是那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