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杭柳梅起身鞠躬向大家告辞,蒲芝荷上前接她走下台。“奶奶,你不是叫我帮你找网友吗,我找到了啊。小麦站到杭柳梅手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和小孩子说话一样为她解释,“她本名叫蒲芝荷,芝荷姐才回国不久,是特地来看你的。“什么网友,我的那个可是正经笔友。杭柳梅纠正完小麦,
那天定下狸猫换太子的主意后,小麦约蒲芝荷在教室当面聊。一米九二的麦序站在讲台上的夕阳里低着头,规矩得像被罚站的学生:“学姐,事情就是这样,我愿意付你工资,可不可以帮我瞒奶奶久点,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不行,我不收小孩的钱。我可以帮忙,但如果你要给我付钱,那我可就走了。”
“不收小孩的钱”这句顶得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尴尬地将目光转向黑板上两人的影子。
蒲芝荷那天本来有点为其他的事情烦恼。
她的慈父慈母一个顾风花雪月,一个赚金银铜钿。当爹的搞艺术,然而艺术天分并没有社交天分高,混圈几十年写字卖画沽得几分名利,与人办联合画展,合影的时候经常被挤到边儿上,她会带点揶揄地叫他蒲大师。
当妈的搞旅游,一开始自己当导游带团,后来盘了家小旅行社,财运还算不错。她姓欧,蒲芝荷偶尔也跟着她的员工和客户叫她欧导。
蒲大师的艺术发展全靠拜进高门,跟着师傅“水墨复兴”,画大写意山水。连蒲芝荷出生那天他都还在酒桌上和人推杯换盏谈诗论画。
收到消息得了个女儿,他居然在去医院前脑筋一转,先找师父给孩子起名字。师父那段时间痴迷《楚辞》,拿过毛笔不假思索:“女孩儿啊,‘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那就叫芰荷吧。”
蒲大师赶到医院,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自豪地给老婆汇报师父赐的名字,读了两遍,夫妻二人都沉默了。欧导嘴唇干涸哑着嗓子问丈夫:“这念着是不是有点怪?”
蒲大师背着老师改动一字,从此以后把蒲芝荷当接班人培养。
念高中分文理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和暗恋的男生都去了理科班,蒲芝荷违抗父命拒绝当艺术生,执拗地苦学数理化,最后没有双向奔赴,但她把自己送进了金牌专业学文物修复。
蒲大师和欧导原来是很酷的父母。他们以为她大学毕业能顺利进研究院就业,没想到她跑去意大利学画画;以为她学成之后留在意大利闲晃是为了移民,没想到她又回了国;以为她回国是为了爱情,没想到她只字不提结婚。
“进国际学校当美术老师,钱多洋气;考博物馆编制,体面稳定。要我说这俩也没意思,还是当艺术家好,但这行要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蒲大师嘬了一口手磨咖啡,“我给你当经纪人,把你推成才女艺术家,怎么样?你爹我替你铺了二十年的路了……”
“然后你们两父女都穷得去喝西北风吧!”欧导觉得他完全没说到相上,直接开口打断,“是人就逃不过柴米油盐,你活在这世上,钱和人至少得抓一头吧。就你天天这样子,也不是发财的料,不如和祝甫把婚先结了,都谈了九年了,换别人都结婚离婚又再婚了,你们俩接下来是什么意思,也给我们个准话吧。”
蒲芝荷知道他们在这等着她了。
她在欧洲逛博物馆,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壁画,来了灵感乱涂两幅作品,被同学买去署名用作毕业设计。她捏着如此投机取巧来的小钱,混得逍遥。但这个年龄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已经算是蹭吃蹭喝,在别人眼里是个啃老的流民。
她还有一个感情稳定的男朋友祝甫。他一毕业就听从家人安排进入国企,最近正非常积极地争取升职,然后就等着和她结婚。
周围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刻不容缓的事,看她卡在这不愿意动弹,七手八脚地给她上催产素,非把她的人生大事给打下来不可。
结婚就是蒲芝荷漂亮衣服上的一根线头,她想要把它拽出来,却发现所有的经纬都乱了。
祝甫其实是个很适合结婚的人,他性格开朗、头脑简单,最重要的是还很务实。之前最大的缺点就是嘴太碎,这一点也在工作里改正了很多。
但她和他结婚,是另一码事。
在别人看来他苦守寒窑,现在她回来了要是不给个名分那就糟蹋了人家的真心。可她怀疑两人还剩多少真心,感情反正是早就变淡了,不能这么半死不活地结婚。
但祝甫摆明了此婚必结,年龄到了干嘛不结,再不结都要错过最佳生育期了。
她讨厌他这不带脑子随大流的混账态度,她也讨厌其他人催促她该如何如何。
他们偏要,那她就偏不。
蒲大师和欧导庆幸女儿长了张与世无争的淡泊脸,平时还能蒙住人。实际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从小到大事事都要和规矩反着来。他们曾经觉得这样很不错,女孩子厉害点不容易吃亏,但快三十了还这么叛逆,实在有些棘手。
蒲芝荷对敦煌和壁画的亲近出于本能。在她童年时期蒲大师就带着蒲芝荷满城采风,六岁的某一天两人去了鸠摩罗什译经的草堂寺。
那时的草堂寺完成翻新不久,壁画里的菩萨神仙衣袂飘舞、满壁风动,她仰头努力地辨认画面讲述的故事,看得出了神,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趴着睡着了。
蒲大师沉浸在烟雾井奇观里,许久才发现女儿不见了。一通好找,失掉了画画的兴致,拉着哭哭啼啼不愿回家的蒲芝荷走了。
回家以后欧导发现那天应该是蒲芝荷去小学报道的日子,又将蒲大师怒斥一顿。
父女二人当晚用《画壁》做睡前故事。她做了一夜的梦,睡起来后依照寺庙和梦境里看到的壁画随手画了一张,连蒲大师都说她获得了天启。
后来蒲芝荷画艺精进,却找不到六岁的灵气了。
从听到小麦的奶奶是杭柳梅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渴望见到杭柳梅本人。去他的工作,去他的结婚,她要见杭柳梅。
现在的她静静地坐在小麦身边听杭柳梅讲自己在敦煌的回忆,二十九岁的蒲芝荷很羡慕六十九岁的杭柳梅。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杭柳梅起身鞠躬向大家告辞,蒲芝荷上前接她走下台。
“奶奶,你不是叫我帮你找网友吗,我找到了啊。”小麦站到杭柳梅手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和小孩子说话一样为她解释,“她本名叫蒲芝荷,芝荷姐才回国不久,是特地来看你的。”
“什么网友,我的那个可是正经笔友。”杭柳梅纠正完小麦,拽了拽衣摆转向蒲芝荷。
蒲芝荷已经抬起胳膊要与她握手,杭柳梅本能地握住,然后难以置信地盯着蒲芝荷的脸:“真的是你?”
“小麦这小子怎么也不提前和我打声招呼,这闹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是个长辈,不能太掉价。网上老说的奔现奔现,这有那么好玩吗,这要是一男一女不得更尴尬......”杭柳梅一边想,一边眯起眼睛端详蒲芝荷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太投入,她又猛地提高了声音说:“哎呀你看——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没想到咱们还能见到,真好,真好!”
蒲芝荷的手很热,握着杭柳梅冰冷干瘦的手指不敢用力:“是我一出国就玩野了,小麦说您在找我,是我早该主动联系您的。”
“好饭不怕晚,咱现在也见到了不是?”杭柳梅没有放开她的手,“以前只讲究老一套的浪漫光顾着写信,早知道你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当年就该见一面。”
她又转头对着麦序说:“老了老了,既怕伤心,也怕开心。最怕空欢喜一场。”
有同学过来请杭柳梅签名,杭柳梅这才放开蒲芝荷的手,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和老花镜,走到一边坐下为她们写寄语。
小麦叹了一口气,俯身对蒲芝荷耳语:“芝荷姐,我奶奶脑袋灵光,你一会记得不要说漏了。”
蒲芝荷说她知道的,撒谎的要义就是回避细节,九句真话里夹带一句假话。
杭柳梅回来后邀请蒲芝荷和她还有麦序一起吃午饭。“喜欢淮扬菜吗?游园惊梦的年糕黄鱼很不错,今天去尝尝吧。”杭柳梅挎上心爱的黑色竹节口金包走在前面,招手让他们跟上。
店家模仿江南园林在墙上做出花窗,门前吊着鸟笼,啁啁啾啾地叫着,只可惜今天客满,人声嘈杂破坏了意境。屋里一水的中式圈椅和青瓷碗碟,很搭杭柳梅今天这身衣服,蒲芝荷默认杭柳梅选这里是为了好好聊天。
服务员迎上来说今天生意好,三个人排号大概得等半小时。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杭柳梅转过身有些歉意地对蒲芝荷说,“饿吗?饿的话咱们再重新找一家,不饿的话就再——”
餐厅包间走出来一个身穿桃红色小香风粗花呢套装的老太太,头发也染得乌黑,全部盘了起来。她脸上还留着没有褪去的喜庆,走得眉飞色舞。身后的门没关,里面一桌人热热闹闹的。
杭柳梅话说到一半,看到迎面来人如同见鬼一样,猛地收声拉着蒲芝荷和小麦的手一边一个坐到门口等候座位的最边上,三人齐齐背过身去,直到那人走进了洗手间才敢转过身来。
小麦问她是不是遇到了熟人她也不回答,只说不如换到楼上去吃长安大排档。
蒲芝荷装聋作哑跟着向外走去,杭柳梅害怕再撞见刚才的人,边迈着小碎步往前赶,边扭头催小麦和蒲芝荷,没留意撞到了路人,两头都“哎哟”一声。
她刚站稳,两个胳膊肘就被人扶住,听见熟悉声音的在头顶惊呼:“妈?!”
小麦也跟着喊了一声:”妈?!”
“麦穗?你来吃饭?今天是不是祁绣春她家里——”杭柳梅不偏不倚撞到了前儿媳妇身上,顾不上客套,先急着求证。
麦穗点头:“是,今天祁阿姨的外孙女过生日。妈你都来了也不进去坐坐?你们俩到现在还是不说话?”
杭柳梅摆手,不了不了,突然想起来救星就在旁边,指着蒲芝荷介绍:“这是我学生小蒲,今天我们出来有正事要谈,还是你先去吃吧。那个,不用给她说在门口见着我了,她没邀请我,我也不是为她来的。”
麦穗和蒲芝荷握了握手,问儿子:“小麦和妈妈进去吗?”
蒲芝荷才注意到小麦从刚刚叫了一声妈之后就没再说话了,他此刻也只是摇摇头,附和了一下奶奶,几人就告别分头离去。
蒲芝荷还在看麦穗的背影,她已经迈着飒爽的大步子走远了。麦穗是那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有在职场上大杀四方且胜利凯旋的神气。她令人喜欢,大概是因为她表现出来的热情很真实也很洒脱。
她刚对杭柳梅和小麦是熟稔的,但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并不自然。杭柳梅的反常是因为餐厅里面的人,小麦是为什么呢?麦序和麦穗,小麦原来是和妈妈姓的。
别人家的私事,她不愿多想了,蒲芝荷耸耸肩。杭柳梅和小麦已经在扶梯口等她。
“哎?芝荷?”
蒲芝荷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眉头一皱,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