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掠过,雨珠飞溅,一股潮湿的凉意随之从心口涌上。俞悦禧发慌。她从没真正地相信过席京策。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没有半点保障,是分是合,全凭他的心意,堪比空中楼阁,再美妙也是假的。而他,一个主动勾引继母的男人,一个已经中了举人、将要去考状元的前途无量的男人,如何信得过?所以她总要算他,一点一点地算计着。范启元在世的时候,她太年轻、太傻,
坐马车回到范宅,雨下得更大了些。女婢匆匆跑出来,撑着油纸伞,护送她回古春园。园子里挂满了灯,白光连绵,赫赫然如失火。想是席京策来了。俞悦禧在月洞门前顿住脚步,石板间的积水浅浅地舔着她的鞋尖。
她忽而回忆起席京策前几日那句“解决”,又想到孔怀英适才那句“公堂之上决断”,两个声音搅和在一起,囤积在胃部,堵得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折扇还未干透,握在掌心,冷意彻骨。
迈过门槛,俞悦禧正要往屋舍去,却听背后突得传来一声呼唤。她转头望去,见席京策坐在古树下的石凳,密密的绿叶遮住大半天幕,雨从树缝间钻进来,似有若无。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羊角灯笼,灯罩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瞧见内里燃烧的油灯,灯火微弱,白烟笔直地升,雨细碎地落。
而他的面容在雨夜与灯火中,忽明忽暗。
“母亲可算回来了。”席京策笑着说。
俞悦禧拿过女婢手中的雨伞,摆一摆手,打发对方先回屋,自己则转过身,定住神,缓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怎么不进屋?”她也笑。“下这么大雨,你小心别伤风寒。”
席京策仰起脸,看向俞悦禧。
“我突然有些想娉娉了,”说着,他侧身,从背后的灌木丛中折下一朵新开的白花,递给她,硕大而饱满的花苞,吸食着雨水,好似下一秒便会破裂。“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俞悦禧没接,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瞧你这怪脾气,”她垂眸,心弦紧绷地哄他,“我们快回屋吧,风吹着怪冷的。”
席京策不做声。
他左手捧着花苞,借着朦胧的灯光,右手食指从中间钻进去,缓慢地捅入,插到底,指腹触到尚未盛开的花蕊。俞悦禧蹙眉,雨伞靠在肩膀,盯着他的手。指尖旋转,将紧闭的花苞拨开,中指又伸进去,撑开层层花瓣。
席京策玩得不亦乐乎,嘴角上扬着,来回爱抚。花苞内含着的雨珠随之滚落,打湿了他的虎口。大抵是真的有趣吧,他轻笑撤出手指,将花苞扯碎。俞悦禧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嗓子眼有点苦。
“娉娉,五姑姑今日来了一趟,”席京策忽道,“找我的。”
“她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我帮她一个忙。”席京策一笑,随手扔掉破败的花苞。“处理一些事情。”
“跟你姑父有关?”俞悦禧紧跟着问。“她说什么了?”
席京策听闻,掸一掸手,站起来。他弯腰,几步钻到俞悦禧的油纸伞下。因是面对面站着,男人的后背挡住了桌上的羊角灯,俞悦禧眼前霎时一暗。她眯起眼,仰头看向席京策。他的睫毛与眉毛上沾满了亮闪闪的水痕,挂在蛛网一般稀碎。凑得那样近,俞悦禧都能闻到他的脖颈上,散发着一股湿透了的植物的味道,难以形容。
“五姑母同我说,姑父在外欠了一大笔赌债,如今怕是已惨遭毒手。债主昨夜上门催债,一个个拎着杀牛刀,威胁她,若是敢轻举妄动,便要砍了她。”席京策低语,呼吸喷在耳垂。“所以五姑找到我,希望我出面,替她去认尸,并向官府报案,以及想搬到我们这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ʝ。”
“你怎么回她的?”
“我说,孔公虽说铁面无私,是个好官,但他毕竟不是本地的县官,任期到了便要走。他们那些干赌坊的,势力盘根交错,姑姑你是嫁出去了的人,与剩下的几位叔伯处得也不好。姑父走了,你不是在夫家守节,便是要回家……”席京策道。“回来,谁管你?谁给你银子?大伯?还是四叔?他们不趁机吞掉姑父留下来的那两间生药铺子,就已经是大发慈悲。看看母亲,看看我,都是前车之鉴。”
俞悦禧一动不动地盯着席京策,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五姑母就慌了,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半个多时辰,烦得要死。”席京策搂住她,额头也挨上她的。“于是我叫她先住回来,案子的事,我会私底下与孔公说——哦,还有那两间生药铺,我劝她先把房契给我,有债主来,我也方便出面替她解决。”
四目相对,俞悦禧琢磨不出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算怎么做。一阵风掠过,雨珠飞溅,一股潮湿的凉意随之从心口涌上。
俞悦禧发慌。
她从没真正地相信过席京策。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没有半点保障,是分是合,全凭他的心意,堪比空中楼阁,再美妙也是假的。而他,一个主动勾引继母的男人,一个已经中了举人、将要去考状元的前途无量的男人,如何信得过?所以她总要算他,一点一点地算计着。范启元在世的时候,她太年轻、太傻,什么都不算,把所有的好处都在那一两年花光了,等到他猝然离世,她才发现自己手上一无所有。
“你预备怎么处理这件事?”俞悦禧强压住心头的恐慌,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询问席京策。“暗地里帮你姑父把钱还了?还是报官,叫衙门来处理这件事?”
“娉娉想怎么做?”他反问。
“问我做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俞悦禧低眉一笑,忽得别开他的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回屋去了,才懒得跟你瞎聊。”
她佯装气恼,转身欲走。
一步、两步,春雨打着伞面,咚咚咚,如战场擂鼓。俞悦禧默数着步子,越走越远,她也越来越慌。直到第十步,身后终于传来了男人略带笑意的嗓音。
“傻娉娉,就凭你那点手腕,真以为能瞒得住孔怀英?”
俞悦禧驻足。
紧跟着,一团模糊的光照亮了她的面颊。他拎着羊角灯跟上来,打背后环住她的细腰,下巴搁在肩膀。
两道身影紧贴,近乎融为一体。
又冷。
又暖。
“你派玉箫回娘家找人恐吓五姑,想吓住她,不让她报官。但你想过没有,越是这样,越是令五姑笃信庆福寺死的那个,就是姑父。就算她不报官,谁在寺庙里留宿,什么时候留宿,庆福寺都会记录,就算没有记录,这才过去两个月呢,那么大的庙,总会有和尚记得。等仵作验尸,验出了案发时间,孔怀英再拿着名单一一对应过去……那时候,姐姐打算怎么办?”
羊角灯随他的动作,绕到身前,颤抖的灯火照着女人素白的脸。
俞悦禧不由咬唇,掌心抚上他环住腰的那条胳膊。
席京策低头,唇瓣含住耳轮,又咬了下,继续说:“我猜你跟玉箫已经将物证全部销毁了。可没有物证,还有人证。你用的什么,曼陀罗花粉?我听说你先前睡不着觉,特意找药婆开了方子。药婆怎么处理,想好了嘛?还有姑父那边的下人,万一有一个知道他想奸你的心思,你又该怎么办?”
“够了,不要再说了。”俞悦禧意图呵止。
但席京策将胳膊收得更紧,蟒蛇一般,勒住她。他在她耳畔轻柔地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人证、物证都不齐,没有人保护你,而孔怀英铁了心要拿你,对你和玉箫动刑,叫你们认罪,你又能撑到哪一关?拶手指?扒掉衣裤打板子?以蔑视公堂的罪名,在树下抽十鞭子?啊呀啊呀,说得我都要心疼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吧,席京策,你想要我怎样。”俞悦禧压低嗓音,里头发着颤。
席京策放开胳膊,五指一松,羊角灯跌落地面。滚烫的灯油溅出来,脏了剔透的灯罩。黑暗如潮水袭来,险些将她掀翻,而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薄唇逼近,将吻而未吻,令彼此悬停唇齿纠缠的那一刻。
他笑着说:“姐姐求我。”
眉眼弯弯,有一点天真的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