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公知道这些吗?”黎宏明沉默良久,刚才的怒气消了大半,看黎斐的眼神都变得心虚难堪。黎斐稳住自己的情绪,垂眼冷笑:“你们猜猜,为什么外公的身体会添了这么多毛病?”谷仓距离池塘仅有五十米,雨天路滑,加上没有路灯,外公背着她回院子,大冬天摔进池塘里,虽说不至于致命,但是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后遗症却很严重
出租车绕过大半个城区,终于在一栋老式小区楼前停下。
黎斐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不用找了!”
说完便急匆匆的下车,马路对面就是一家菜市场,街边五十米的地方还有一个下水道,寒冷的天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隐隐闻到腐臭味。
刚才来的路上,黎斐特意查看了路线图,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地方后才抬脚朝小区大门进去。
这是她被送走以后,头一次回来这里。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名叫省安小区,是位于H市东郊的老旧公寓楼群。
因为环境污染严重而且马上要拆迁,所以这里原有的居民大部分都搬走了。
这栋公寓楼共七层,每一层只有两户人家住着。
狭窄的楼道,墙皮大块脱落,楼梯扶手早已锈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潮湿的混杂气息,让人觉得十分压抑。
黎斐低垂眼眸,心情沉重地走上五楼,然后抬手敲开左侧房子的黄色木门。
来开门的是赵佳秋,她身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见黎斐上门,先是有点意外,接而笑得合不拢嘴:“斐儿来啦,快进来洗洗手准备吃饭,我们就等你了。”
可黎斐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打算进门的意思。
赵佳秋脸色变得有些尴尬,随即又恢复如常,笑容依旧可亲:“你看看你这孩子,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瘦成这样了?”
说话间,赵佳秋准备伸手去拉她的衣袖,下一秒就被她条件反射似的躲开。
黎斐掠过赵佳秋直接抬脚走进屋,赵佳秋的手悬在半空默默收回来在围裙上面蹭了蹭,朝厨房探去视线大喊一声:“老黎,斐儿回来了!”
听见妻子的声音,黎宏明并没表现出多大惊喜。
他不急不慢地关掉厨房的煤气,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茄汁大虾从厨房走出来,一边擦拭手指上的油腻,一边瞥了一眼进门的人:“回来了就自己去厨房拿碗吃饭!”
和小时候对她的态度没什么区别,依旧的冷漠,不愿多看她一眼。
多年未见,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
黎斐双腿笔挺地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动弹,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客厅沙发背景墙上面挂着的那幅全家福。
这张全家福明显是把她送走以后拍的,黎婉看过去约莫十三、四岁,一家三口倒是挺和谐美好。
她记得以前跟黎婉的房间在客厅右手边第一间。
那时候她们姐妹俩经常会因为一个洋娃娃或是因为一块蛋糕争的不可开交。
爸妈总是偏袒黎婉,不分青红皂白数落她:【你姐姐身体不好,你当妹妹的就不能让着她点吗?】
而今,黎斐再次回到这个她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家,却觉得格外陌生。
她的目光扫过各个角落,除了玄关处的墙边,刻有她们姐妹俩身高的划痕以外,再也找不到半点属于自己存在过的影子。
赵佳秋将黎宏明手中的碗筷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语气略带责怪:“斐儿难得回来陪我们吃顿饭,你做父亲的别显得太生分。”
‘生分’这个词若是用来形容普通常年未见的父女可能还有点夸张,可要是放在黎宏明跟黎斐身上,那简直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陌生人更加冷漠疏远。
黎宏明从未关心过她一句,好像她的出现就会扰了这个家的安宁,她就该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才好。
而她的姐姐黎婉也始终把她当成敌人一样防备。
尤其是上大学那几年,当她知道黎斐和自己同在斯诺大学,私下里一逮到机会就会针对她、挖苦她是个被爸妈抛弃的可怜鬼。
甚至为了跟她争一个出国交换的名额,不惜买通校领导给她施压,试图逼迫她主动放弃。
这么多年以来,黎斐从未踏足过这间屋子半步,哪怕就在本市读大学那几年,她毅然决然选择住校,都没有动过半点想回到这个地方的念头。
她敛去思绪,迈步朝餐桌走去,看着那几道喷香的家常菜,却没有任何胃口。
赵佳秋替她把饭盛好,拉开椅子喊她坐下。
黎宏明则是坐在主座上,表情冷淡地看向她:“你妈一早去菜市场买的活虾,还不赶紧坐下来吃饭。”
“不用了,我不是来吃饭的。”
多么可笑,他们居然不记得她海鲜过敏。
黎斐瞥了眼赵佳秋手里端着的米饭,没有准备伸手接。
“啪——”地一声响起。
黎宏明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一声厉喝:“坐下!”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养老院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没有我本人的允许,任何人不能把外公带走!”
黎斐的目光平静而坚决,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傅家少奶奶,有名的大艺术家,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连你爸妈都不放在眼里了!”
黎宏明气愤的一声怒吼,手臂扬起,就差没有挥起巴掌扇过来,但是在看见她丝毫不闪躲的模样,竟然在贴近她鼻尖的距离,停住动作。
他没想到这个多年未见的小女儿,性格竟变得如此强势逼人。
赵佳秋连忙放下筷子制止丈夫的行为,换上笑脸柔声劝道:“老黎,你这是干嘛,女儿这么长时间没回家,怎么说两句还动气了?”
黎宏明气呼呼的瞪着黎斐,一屁股又坐回去,拧开二锅头的瓶盖,倒满一杯,仰头干了。
浓郁的悲哀裹着黎斐的心头,这个时候跟她论起亲情,未免太可笑。
她深深呼吸着,语气凉凉,尽显讽刺:“我一个十岁就被丢到乡下长大的人,哪儿来的爸妈?”
“不是你们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的吗?”
黎斐不禁冷笑出声,眼睛上下打量着这间破旧的屋子,一时间都快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可怜。
“黎婉身子弱,她应该被关爱着长大。”
“我身子好,就活该要被送走是吗?”
“这么多年,你们有关心过我一次,问过我一句吗?”
黎斐的冷声质问,使黎宏明跟赵佳秋夫妇哑口无言。
赵佳秋眼眶渐红,她低头轻啜泪花,委屈地辩驳着:“这些年,你姐姐的病情加重,我们实在是分身乏术,确实是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们做错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这些话,若是再早个几年,哪怕是在念大学那会儿说来哄骗她的,或许她都还愿意相信。
可是现在.....她不需要!
以她现有的成绩地位,早就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外公。
并且,生活条件比他们好上千倍、万倍!
“黎婉是你们的女儿,我不是吗?”
“她刚死你就千方百计地想要我回这个不属于我的家,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吗?”
黎斐的语气透着浓浓的嘲讽,她的目光冷冽如冰,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人忍不住胆颤。
凭什么姐姐身子弱就要怪罪到她的头上?
非要把她当作瘟神送走,这么多年狠心到不闻不问?
“黎斐!你说的什么话!你姐姐已经没了,你说话能不能尊重她一点?”
黎宏明暴跳如雷,一个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宝贝疙瘩,一个是被他丢在乡下寄养没什么感情的小女儿,他自然是本能的更偏向大女儿多一些。
“她生前尊重过我吗?”
黎斐的嘴唇紧抿,漆黑的瞳眸深邃无底,似乎蕴藏着莫大的悲哀与失望。
她能在黎婉临死前给她保留最后的体面,没跟她撕破脸,已经是她做妹妹的仁慈了,居然跟她谈尊重?
黎宏明气得浑身发抖,再次扬起的巴掌准备落下,却被赵佳秋上前拦住。
她抓着他胳膊的力道加大,眼睛里含着泪水,乞求般望着丈夫摇了摇头。
“你别打她,是我们做父母的不称职,让孩子受了委屈。”
黎宏明狠狠剜了黎斐一眼,甩开赵佳秋的手,对着黎斐又是一通责骂:“你妈妈已经跟你道歉认错了,你这么不依不饶的做给谁看?”
身为一个父亲,他是指着黎斐的鼻子骂的,什么难听的词他骂什么,恨不得把这个忤逆他的不孝女骂醒。
黎斐嗤笑一声,缓缓抬头直视黎宏明,眉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认错了就要原谅吗?”
“我凭什么要原谅?”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没想过这辈子会遇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偏偏她的亲生父母就是伤害她最深的人!
黎宏明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
她的憎恶、厌烦全部浮现在脸上:“黎婉死了,你们才想起我,会不会太迟了点?”
“以前农村有一种存储粮食的地方叫谷仓你们知道吗?”
“只要我不帮着舅妈洗衣做饭,她就会趁着外公不在把我关进那个地方,那地方四面不透风,黑漆漆的,无论打雷下雨,天气炎热还是寒冷,只要我被关进去,一整夜都别想出来。”
黎斐眼底聚集了寒意,回忆起那段日子,每日三餐捧着白米饭拌酱油,杀只鸡都要等表弟把鸡腿吃个够,她才能勉强吃上一个鸡翅膀。
老房子破旧,一到晚上睡觉就能听见楼板底下成群的老鼠窜来窜去,吓得她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踏实。
她想换到楼上表弟房间睡,哪怕打地铺也好,可舅妈偏是不肯,隔着一道门,毫不客气就把她的被子扔出来。
“哎呦,城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就是娇气,老鼠怕什么,那晒成老鼠干还能卖不少钱呢。”
脑海中只要浮现出被带到乡下那天的画面就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以至于,她现在特别害怕晚上打雷闪电,睡觉总要开着一盏灯,否则.....只要她一闭眼,就能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就会做噩梦。
黎宏明跟赵佳秋两人听得半信半疑,心里清楚黎斐在乡下的日子不好过,可完全没有料到她居然还有过这样的遭遇。
尤其是赵佳秋,她没想过那个朴实的弟媳妇会如此丧心病狂,竟会这么虐待一个小孩子。
“你外公知道这些吗?”
黎宏明沉默良久,刚才的怒气消了大半,看黎斐的眼神都变得心虚难堪。
黎斐稳住自己的情绪,垂眼冷笑:“你们猜猜,为什么外公的身体会添了这么多毛病?”
谷仓距离池塘仅有五十米,雨天路滑,加上没有路灯,外公背着她回院子,大冬天摔进池塘里,虽说不至于致命,但是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后遗症却很严重。
“我希望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别拿外公来说事,也别再给我打电话,那些假惺惺的关心最好全都收起来,我不太需要!”
黎斐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冷漠。
在她的眼中,伤害过自己的人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的回过头来对你示好,那一定都是带有目的地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