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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时,死寂的热气里波动了阵阵微风,漾着蔷薇的浓郁,漫入屋内,在幽幽暗暗里摸索,附上人和物,渐而渗入骨子里。
  卧房里最是敞亮,便也见不到摸索进来的花香,但觉得出,不过人是甘愿它到来的。
  玉笙哄睡了泠乐,下床来坐到窗边的书桌前的扶手椅里,拉开台灯,从桌上的小书柜里抽出那本还没读完的书,在上次看到的地方往前翻了几页才沉心阅读。要流畅地阅读一个人瞬息万变的思绪是困难的,她总是要朝前在有着记忆的地方开始,才能有所理清致使现状的导火索。
  感觉是一刻钟的事,顿悟也是一时的顺畅,一定程度相同的事情,一次顿悟也会反复搁浅,对此她也正受tຊ着这样的矛盾,所以她困于这书里人反复无常的情感。
  宁静的房子,像末世坍塌后遗存的孤迹,但时间走着,客厅的时钟无惧于沉寂,还慢条斯理地向前走,留在沙发旁撑起一片明亮的灯光似已困倦,故而愈发得昏黄。
  倏然间,“咔”的一声响,点破了倦意,瞬时精神抖擞。
  落进玄关的脚步声停了停,随之又响了,愈来愈近,晃着又慢了些,隐约的轮廓挺直巍峨,像看不清具象的山影,直至半身落进明亮处,才聚焦清晰。
  他对年岁总是不大敏感,似乎也因是如此,年岁过去了,他还是这副模样,结实的身躯撑起什么样的衣物来,都予人一种直观的力量感,但又不见一点野蛮和单纯,却是坚毅,优雅斯文的坚毅,秉持着客客气气的态度,可如此客气,时而因他深情欲掩的眼睛,而显得别有深意。
  走出客厅,往里去,才见他脚步恍惚。
  卧室里的人听到了动静,游离的意识也慢慢拢聚,由不得留出一点心神放在身后的门上。
  但是,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门依旧安然无恙,反是听见了水流声,从洗浴室里传来。
  玉笙放回书,起身出门去查看,推开洗浴室虚掩的门,黑色的西装外套丢在洗漱台上,一只袖子耷拉垂着。
  再转进里头去,她陡然止步——他就这么躺浴缸里泡着,水面已浸没身体,还在往上涨。
  她走上前,弯下腰方要关上水,他突然开口:“别关。”
  “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泡在水里的人翻身起,荡起水花打湿了她的睡袍,他湿漉漉地伏在边缘,眼神恍惚,有些不大清醒。
  “热嘛。”他说。
  “……那也没有这么泡的。”
  他抬头来,泛红的眼睛尽力地在拢紧目光,玉笙垂眸就着他的视线与其而望,不知作何是从眼睛里瞧得这么多的情绪,是连言语都无从表意,而飘渺的感知却能将其捕捉。她屈膝蹲下来,与他相持而视。
  “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玉笙轻和地问道,随之伸手去,指腹轻轻地抚过其眉眼处。
  钟徊安静了良久才道:“你如何要这么问呢?”
  “这样比较友善,你不回答也可以。”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友善。”他垂眸撑起身而坐,适才的示弱犹是昙花一现,真真假假,是已无从可寻,“数多人的伪装缝合之处都会留有痕迹,仔细摸盘,便是漏洞百出……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你,可如今才发觉你连漏洞都是设好的。”
  玉笙眸光一晃,她并不解其意,却莫名觉得心虚——“你在说什么?”
  他抬眸噙着笑看来,语气忽而轻快道:“你若是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你如今在抗拒的是什么呢?一个与现在完全相反的你?”
  她陡地站起身,似是恼凶成怒地冷然反驳:“别自以为是地拿自己的猜测来揣摩别人,这是最愚蠢的行为,你怎么知道我抗拒的就是自己,而不是你们?你们满口与我讲的都是情和义,可是轮到我以其要求时,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生活,要叫我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去要求你们?所以我一直一直地在反省呀,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说服自己,如今我终于熬过来了,便要来批判我虚伪吗?”
  这些压抑数年的怨恨一口气发泄出声,玉笙忽觉头昏脑胀,半晌没有缓过来。
  浴缸里的水漫出来,连成水幕,已然浸湿了她的鞋,玉笙后知后觉,这些积怨原也与他没有关系,随即低头来抹清视线,抿紧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如常地说道,“抱歉……一时失言。”
  她再要离去,却是连拖带拽被拉进浴缸里,水幕瞬涨,地板上激起阵阵波浪,又撞上墙根折返,便如此来回折腾。
  “呼……”玉笙抹开脸上的水,深深呼了一口气,后背随之贴紧一阵凉意,这下便没有一处不湿的了。
  从水里抬起来的手自胸前绕去,贴着她颈处,凉意浸骨,她不由得提了一口气。
  她转身过去,正面上他,几乎要抵着他的鼻尖与其相顾,他们顶着夫妻的名义将近四年了,却是第一次正视彼此。玉笙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一身轻,她小心翼翼的克制和维持终于摊开来。
  “如果我都能说服自己坚信这就是我,便也不能说是伪装,因为我将这些品性也磨成了我的。”她轻叹了口气,抬手攀上其颈项,水中贴紧的身体得到了一点暖意,钟徊稍俯首由着她靠近,“可我依旧没有那般豁然,如果你心向以前那样的相处,就当我豁然至此,也当没有听过我今晚的话。”
  他无比接近着眼前的人,心一横,便放弃了最后迂回的余地——“我已经过了给自己编谎的年纪,我们有什么便是什么。”
  “钟徊……我一边想要远离你,一了百了,一边却又想你也爱我……如果你再后悔一次,我们就结束吧。”
  她这样说,语气里带些怨。他勾唇笑了笑,随着便抬手扣住其后颈而吻她。如此表意是足够的,他在想着。
  钟徊一向觉得,他们之间处于弱势的人是她,因为她爱他呀,可她又如此豁然明朗,无论自己是近是远,她也总保持着她的热烈,时常他也怀疑她所说的爱意真假与否,因而他并不信谁的爱意能任对方来去,而无动于衷。
  老实说,这样的她是他预想过的最理想组成婚姻关系的人,这大抵也是他要选择与她结婚的原因,他原也并不在乎她爱他与否,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他们能是永远没有关联的夫妻。所以当他发觉她的豁然、明朗、圆满、热烈其实都是伪装出来的,而这过程又是痛苦的,他便如此慌了神,乱了阵脚。
  可是她予人的爱意这般投心,简直是要将人拥簇得不留缝隙——他是想永远拥有,想她永远爱自己。
  感知都浸在水里,开始觉得麻木,但这样便也无所忧虑了,是也分不清快乐是原由身体还是意识,或许是都有的,不然拥紧彼此的身体时,他们能想到的怎么会是消亡呢?
  似是思绪都崩坏断裂,只余下一丝还牵拉着意志,可它也越扯越细,临界断裂的边缘,这一刻无疑是人的意识能抵达的最巅峰,只是一刻,如何想得冗长的存活?仅仅一刻,只想过瞬时爆破绚丽的消亡,只是将日渐萎靡的生命融缩成一刻,等时间走过这一刻,你知道,漫漫无休的庸碌消磨,便再也无关于我们。
  暑夏的热气越浓了,躁闷也如此明亮,园中看戏的人东倒西歪,使得戏也不足以引人了。
  白太太摇着手中的远扇,看戏看得一身汗,陈夫人所幸调转过去与香意扯闲话,唯有邹太太看得起兴。
  今儿是邹太太请客看戏,玉笙姗姗来迟。
  “这戏呀,我都看倦了,你才来?”白太太说。
  玉笙精神劲儿倒是挺足的,拉开椅子坐下道:“这不是还不到一半,如何就倦了?”
  “你瞧这天气是要将人热出窍了,还哪有精神看戏呀?”
  “今年这天儿真真是热得闹心。”陈夫人也附议说。
  香意道:“前些天见钟太太从金鹤酒楼出来,刚想要打招呼,却见您与钟先生一道,还有客人便没有上前去。”
  “你是只见了她?”邹太太这时转回了身,“我也在呀,那是王庆阳组的局,请了不少人去。”
  “王庆阳是何人?怎么此前在陵江没有听说过?”香意又问。
  此时白太太道:“好像是个政客吧,与其来往的多是官场上的人。”
  “谁知道是什么人呀?这些人满口道义,谁知道底下藏的又是什么心?”
  邹太太却是无谓,仰身靠坐,又看起了戏。
  玉笙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记起那日的宴上,那姓王的倒是对钟徊挺热情,偶然又听人提起什么明年开庭的事,似乎在陵江酝酿着一件大事。
  香意低头饮茶,目光悄无声息地朝她探了几番。
  戏台子上,戏演得零零落落,二胡时断时续地配合着凄凉,邹太太掌心支在脸侧,眼中映着戏,躁闷的凄清也倒映进去,便是苦了眼睛。
  待看完了戏,已是下午时分了,玉笙还要去趟邮局,便婉拒了她们去喝下午茶的邀约。
  彼时,热气降了些,但她还是闷着一身汗。等寄了信便要回去,在这样的天气里,多走一步都似要融了。
  “咚——”
  墨黑的笔盖落地,沉在书页里的目光陡地回神,他俯身捡起来,放回桌上,继续翻开了一页。
  这是间紧凑而有序的房间,陈设并不少,但都成了临时的书柜,一张偌大的书桌就这么放在中央靠窗的位置,桌面空处都堆叠着书,他每次来时总要带上一本来,久而久之,书就多了,他也随手放置,便到处都是。
  房间里只一把tຊ椅子和一张沙发,算得是装饰的也只有桌上的黑松盆景,与墨绿的窗帘。
  但这是他十分中意的房间,在这里他便是他,隔绝一切的空间使人感觉到一种轻松醒着的快乐。
  钟徊总是固执于孤处的空间,他认定这是一种不可丢弃的能力,也是他立足于各个角色的必需。
  他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他合上书起身,拿过沙发上的外套,不紧不慢地锁上门回家了。
  坐上电梯下楼,还要走一段青石路,路两边种的是梧桐,热风穿过树荫到身边来时便也凉了。
  钟徊沿树荫走着,微风动了动他挂在臂间的外套,他便突然念起玉笙来,他不忍再只将她当作妻子——妻子是婚姻关系予人的责任称呼,而他始终认为婚姻只是一种不公平的利益关系,参杂其间的情感致使这样的不公平变得理所应当。
  如果他爱她,便会像情人一样去待她,所给予的一切合该是情愿如此的。
  他上了车,像往常一样回家。
  而在花团锦簇的公寓里,宝珍拿来冰块和薄荷叶,玉笙亲手调酒,忽来到访的梁智儒,眉心敛着,看她一通捣鼓。
  “你还会调酒?这能喝吗?”
  “也没打算要给你喝。”
  他不屑似的挑了挑眉,抱着泠乐往后仰,捏着嗓子说:“泠乐想不想喝呢?”
  泠乐怕妈妈听见,便小声地靠在他耳边说:“我想喝。”
  梁智儒压着笑声揉捏她的脸,倒也是不说出口,直至接过玉笙递来的酒,自己尝了一小口,便又放回桌上加了一勺糖粉,端起就喂她喝。
  “你不要给她喝酒。”玉笙恼道。
  他可不管,还是喂了她一口,说是:“只是一点而已。”
  泠乐含进嘴里的酒又给吐了出来,玉笙眼疾手快地倾身过去用手帕给她捂住。
  “早与你说不要给她喝。”
  梁智儒反常地不言语,只见他脸绷得实紧,目光盯着那跟眼前摇晃的耳坠子,恍然发觉这耳坠委实漂亮,一颗粉红色的海螺珠镶一圈菱形碎钻,垂落到下颌处,耳垂上的钻石映光散射,波光粼粼,将人映得光彩灼目。
  “先生。”
  门前传进一声问候,他抬眼,恰是接过从那处投来的目光,神色仍是平淡,淡得有些冷。
  玉笙将泠乐抱去,换了张手巾给她擦颈处的酒——“什么都你都好奇,嗯?”
  泠乐抿着唇舔了舔,看见了钟徊,便跃跃欲试要过去,他在临着的沙发坐下,伸手来抱走了泠乐。
  “钟先生近来很忙?”梁智儒还是那副懒散模样问道。
  他说:“还好。”
  玉笙将另一杯调好的酒给他递去,便又捣鼓一杯新的。
  “你打算几时回翼州府?”她问。
  “我可不是来陵江吃喝玩乐的,你这话问得我好像是多闲似的。”
  “你若是不闲,这世上就没有闲人了。”
  梁智儒正经着说,他来陵江是有事的。玉笙又问起费小姐来这里的原因,他便添油加醋地讲起燕台的事。
  钟徊抿了一口酒,余光随时留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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