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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徊的认知在某种时候是阔远的,那时他最单纯,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寻的只是一种感知,那或许是在傍晚远航时与人离别时刻的感伤与憧憬交织的奇妙碰撞。
  大多时候,他却又是普遍的沉重,地位和金钱使得他越发谨慎,这时他不再是少年,只是老谋深算的商人,他深知保全体面与它们是分不开的。
  但这不影响他时常想从这样的死局中逃脱。
  他整个的便是矛盾本身。
  “钟先生,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钟徊没有表态,目光还是友好的,他道:“王先生怕是看错了人,我在陵江并没有什么值得您来邀我的生意。”
  “最值得的便是钟先生本身了。”王庆阳到底是没有点破他帮程温揽财的事,而程温的烂勾当可不见得少。
  钟徊听到话看着似乎也是欣愉的,眉眼间笑意温润。
  “枉您这么看得起我,但我确实进不了官邸,或许明后年便要离开陵江了。”
  王庆阳眸光一顿,倒也不再说这件事了,聊起别的亦是热切。他们这类人最是懂煽风点火的,可惜钟徊是块生木头,点不起火来。
  他说罢最后收尾的客气话,便上楼了。
  太阳曝晒了数日,今天下起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窗玻璃打得啪啪响,外面的世界淋在雨幕里,像是起了雾。钟徊转望探了一眼,进到里面去。
  彼时,灯下的牌桌还热着。邹太太连输了四回,便说要去看会儿戏换换手气,陈夫人随即就邀他上桌。
  钟徊没有客气,便也替上了空缺。今日的戏是他请看的,但白太太有事没有来。
  “钟先生可不能给玉笙让牌了,您这是第二次出这张牌了。”陈夫人调侃道。
  “陈夫人说哪儿的话,我可没有让她。”
  玉笙吃了牌,放一旁说:“这是哪门子的让牌?明明就是居心不良。”
  陈夫人掩唇笑之,正看戏的邹太太转身过来,胳膊倚着靠背道:“我瞧得钟先生见的人不少呀,倒也不见您整日将忙字挂嘴边,男人啊,总是喜欢要作忙碌严肃的模样,是如此才显得正经吗?”
  她这话引得一阵笑声连连。钟徊看着牌,也与她们同笑,说是:“大抵是这样的,像是太太夫人要作轻松模样,方可显出美好的一面来。”
  玉笙心口轻微地跳了一下,似是陡然触冷,激得一身鸡皮疙瘩,她倾目看了看他,陈夫人在此时出牌,她才缓过劲来。
  “钟先生看得还真细啊。”邹太太笑言,“话说来,您是有进官署的打算吗?”
  钟徊含笑摇了摇头,道是:“进官署做什么,那多麻烦呀?我是什么都不想做的。”
  “钟先生可真是会开玩笑。”陈夫人似也是稀奇从这样一个男人口中听到这种话。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确是如此,我想玉笙应该不会不管我的死活。”
  玉笙压住唇角,胡了牌,而后的几圈,她也手气极佳。
  全程无话的香意难得开了口——“钟太太今日好手气啊。”
  邹太太也来了兴致,起身走过来,说:“香意,你换我吧。”
  香意随即拿起包便要让出座,却听对坐传来声说:“邹太太坐我这边来吧,我手气也不好,缓缓许是真有作用。”
  她抬眼瞧去,钟先生已然起身绕到钟太太身后看牌。
  “钟先生这是要怕输了呀?”邹太太调侃着,坐了过去。
  他道:“定然是要怕的。”
  香意收去目光,几人重新洗牌,之后牌桌上一片祥和。
  下午便这样从牌声、雨声里过去了。
  他们是留在最后的,包厢里难得安静,两人一坐一站看起戏,玉笙站着,忽而讲起一会儿要去店里拿新做的衣服。
  “不然明天去拿?”钟徊道,“你陪我再看一场。”
  她定了定神,微垂眸来看身前的人,神色明朗应话:“好。”
  他听到了,便等着身边的空位被填满,可戏台子上的人轻步转了两圈,仍还是空的。
  玉笙已拨开珠帘回到里侧的贵妃椅歪身倚坐着。
  “不是要陪我看?”他回头来,目光挡着轻摇的珠帘朝里探望。
  她说:“我听得见呀,那是哭是笑、或喜或悲,不看他们的脸,声音都可表述。”
  “我是想你坐我身旁来着。”
  “那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想远着看。”玉笙道。
  珠帘平了晃荡,他转过头去孤自看戏,适才那一会儿,戏台上唱了什么,他无从得知,只能靠想,但思考是件虚渺痛苦的事。
  他许是会将它想得太绝对,应当留着些余地。
  撕磨神经的寂静浸湿了身,吸吮着他的思绪变得沉重,至最后完全沉没之际,台上高潮吟唱入耳,雨声陡地变清亮,恍若听觉撕去一层旧膜,连同她轻微的呼吸声都焕然一新。
  钟徊按灭烟头,起身,扶帘进了一步。
  “怎么不看了?”她抬眸看来,似乎在这沉寂里,她自得其乐。
  他由不得心头窝火。
  “这戏已是看不得了。”
  玉笙转眼看了看那虚晃的影子,道是:“我瞧着倒挺好。”
  他走上前,紧挨着她坐,玉笙便随之坐到他腿上来,“你这人真难伺候,看也不行,听也不愿,好的坏的都一个样。”
  “你可什么也没有做,还大言不惭说这样的话?”他说此,收紧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她凑近来瞧他,瞧得仔细,又仔细地挑剔,比如他鼻梁过高,面颊也稍凹进去,使得面相都变凶、变沉闷了。
  从那晚起,他们似乎轮入了一个反弹性的死胡同,往昔对彼此有多少欣赏和小心翼翼,如今就有多少不要命的挥霍,卯足了劲在彼此身上找出劣处,欲想踏着它再回到原来各自的形象。
  如是现在,他看她的热烈乐观,见的是虚浮空洞,她看他的客气友善,是为自保逃避。但尽管如此,在彼tຊ此身上看到这般熟悉的劣性,他们无不觉得一身轻松,因而得到就此变得轻而易举。
  或许,真是相同的优势便是竞争和嫉妒,而相通的劣性是宽慰且吸引,彼时,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道德情操什么的早已抛之九霄云外。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做呢?我不是让你一个人安静、清醒地看嘛?”
  她这样说,钟徊脸色稍冷,压在她腿上的手自旁侧开叉处朝里探,玉笙旋即收拢了腿,“你还看不看了,不看就回去了?”
  “等下一场。”他将人又按坐下来,那停滞不前的手也退回,只是还压在那处,解扣。
  玉笙俯首枕着他的肩,倒也没有制止,只道:“正经人断然是不会在这种场合动手动脚的。”
  “哪一个?”他反其话而问,“还是你有一眼辨人正不正经的本事?”
  “反正你不是,松手。”
  他置之不理,解了第二枚盘扣,便又得了空隙探进去,“……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事。”
  她攥紧了他的衣肩。
  “为什么?两个人之中,总该有一样是能予人愉悦的,身体也好,意志也罢,什么样的喜欢不是喜欢?”
  “愉悦……与谁做也无二,不是你,也一样……”她忽而吃痛,随其弓腰缓解,可便是吃了苦头,她也依旧不会收好,还严声怨道,“你轻点儿。”
  这等事不足以成为她的弱点,亦不成价值。玉笙实在不能认可,两个人互补这种话,若是互补,他们合该是一个整体,而不是两种独立的意识、两具来去自由的身体。
  “你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还有没有完?”她如此调侃,可到底还是搂住了突然压下身来的人,随之面对着面,是要当面对峙。
  钟徊戏谑似的说:“我现在反倒是想不明白,玉笙你为何要与我结婚。”
  “以前你便想得明白?”玉笙垂眼理了理他的领带。
  他停顿有时,情欲、爱意都克制压了下去——“那是随便一个男人都会的把戏……我曾与你说过,我见过金二太太,在金夜舞厅第一次见你时,自然就知道你是周家小姐。”
  后来她猜到了,却还情愿与他结婚,钟徊仍旧只当她不经事,信于那样的把戏。在此之前,他不曾亏欠过任何人。
  “因为我不喜欢陆家嘛,也不喜欢回周家……也想出去看看,你刚好又不是燕台人,何况与你相处也挺好的,我们都刚好需要彼此而已。”玉笙说时,语气很认真。
  “那以前与我说的话,也都不算数?”
  她直直地将人望着,俄而,似怨似笑道:“你想我头脑发热到几时啊?以前是以前的。”
  “现在呢?”
  “……算我女儿的父亲。”
  钟徊垂眸掩去情绪,起身来,扶帘坐回原来的位置——新戏正要登场。
  玉笙系上盘扣,理罢衣衫,侧身看着珠帘外演绎的戏,看见的依旧是影子。
  他们看完了戏,雨还下着,愈加肆掠。
  而不出几日,天气又开始热得肆无忌惮,整座城市都拢在一团沉闷的热气里,月河偏偏是挑在这个时候回来。
  玉笙压了压女儿的帽子,带她下车来,贴腿的热浪使人留不得一点凉气,赶紧进到饭店里去。
  母女俩刚进电梯,便从另一侧窜出一个身影,她定睛一瞧,才认出是梁智儒。
  “你又不认得什么人,还来凑热闹?”
  他转头看了看她,只自顾自地抱起贴在她腿边的泠乐,捏着嗓子说:“泠乐认得人吗?”
  泠乐搂住他,是想和他一起玩游戏,便也应他的话。
  “不认得。”
  “那巧了,叔叔也不认得,泠乐跟叔叔一起,好不好?”
  “好!”
  他这样抱走了泠乐。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月河一眼便看见了她,玉笙倒是一时没有认出——她剪了长发,利落干脆的短发用丝巾发箍压着,穿一身无袖的绾色连衣裙,脸上的稚嫩也褪去,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我可是要认不出你来了。”
  月河耸了耸肩说:“谁不是呢?你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女人。”
  “女人?”玉笙眼角一抽,“你在说什么?”
  “我这是夸人的意思。”她一本正经地说此,随其拿过旁侧的酒递给她,继续道,“你知道,许多的人只能称之为女的,单用于区别外在的性,而能完全成为女人的,是少部分的,她们别于粗略的男女之分,是一种像轻微地震的存在,你知道这不至于死,但便是要想到死,但那是一个极慢的过程,慢到人一生所有值得的事都可以发生完,然后完全彻底地结束……这样的过程,我觉得是可以称之为永恒的。”
  她的话异常多,甚至玉笙不知其所言,可见她殷切想要得到回应的目光,还是坎坷地应道:“当然……在某一刻,完全融入了,所有值得的事物的一刻,倘若在此处一切都戛然而止,那当然是永恒。”
  她眼底拢聚的殷切慢慢得以舒缓,她恢复作了如常模样,转身过去不知在寻什么,最后问:“泠乐呢?我走时,她才四五个月大,一只胖乎乎的糯米团,如今什么样了?”
  “那儿抱着的就是。”
  月河走过去瞧,两手捏上泠乐的脸揉,自问自答说:“泠乐还记不记得我?肯定不记得了吧。”
  玉笙看着她,总觉她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而后,聚会上一切也算如常,只是行到中途,楼下在柜前的侍应生上来告知她,有她的电话,玉笙下去后就没有再回来。
  “周玉笙呢?”
  梁智儒找了一圈,也不见踪影,月河抱着泠乐亦是四处寻人,直至问过楼下的侍应生,才知道她离开了。
  “怎么会突然离开呢,她孩子还在这儿?”月河急忙追问。
  对方也无奈道:“金小姐,实在抱歉,我们也并不清楚起因,只知有个电话打过来要找钟太太,她接完后便匆忙离开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起一口气来,心底隐约不安。
  “啪!”
  精致的茶具倏然碎裂一地,往日宽敞的客厅彼时显得格外拥挤。
  “钟太太,钟先生涉嫌官商勾结,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的,还望您不要让我们太为难。”为首的人拿出证件来劝道。
  “官商勾结?拿出可以让我信服的证据,我便让你们进去搜。”
  “翼州府金处长的太太可以作证。”
  “金处长……太太?”
  她忽觉一阵晕眩,宝珍赶忙上去搀扶,那数人随即分两路,楼上楼下搜查。
  “太太……您没事吧?”宝珍哪里见过这阵仗,此时也慌了神。
  玉笙放开她的手,就这么站在沙发旁,看着他们将房子翻得不成了样。
  “玉笙,阿姐还能害你不成?”
  “钟徊,你有没有答应阿姐的那些事?”
  “你不用担心这些事……”
  交错重叠的声音,仿佛说的是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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