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歌默然。身上武功所剩无几,这在她方才醒来时便已经料到。身为朝廷大将,背负家仇国恨,失去武功本该让她万念俱灰,只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她对此不以为意了。穆轻舟说得不错,十三年的武功,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至于彻底废掉。从头再来虽然难如登天,可无数被世人认为难如登天的事情,她不是也做到了吗?更何况,想要兴复大燕、为李家昭雪,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只是,不甘心而已。李扶歌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说道:“就当我死了一回,如今,从头来过吧。”
穆轻舟沉默了一刻,“知道。”
李扶歌沉吟片刻,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才开口说道:“我之前……走投无路,女扮男装到京城投军,龙关崖一战战况惨烈,我心生畏惧,只想着借此机会逃出京去,因此趁乱偷了一把弃剑,却阴差阳错地被打下了崖底。”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多亏穆神医救了我。”
李扶歌自觉扯得有些荒唐,不过昏迷三个月,醒来还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又要把战甲刀剑和一个普通的女子联系起来,这已是她能编出最合理的故事了。
但穆轻舟并未露出什么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只是一笑,浅声道:“你这经历,倒像是话本子里胡诌的。不过,我认识的一个人,和你很像。”
李扶歌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但在他提到那个人时,眸光中却似有悲戚之色一闪而过。
穆轻舟淡淡道:“你可知道——宸玉将军?”
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头,李扶歌猝不及防,忽觉隔世般的恍惚,她下意识闪开了目光,缓缓道:“我……我自小仰慕宸玉将军,因此才有勇气投军,只是从未见过她,不知她现在如何?”
穆轻舟平淡地说:“李家谋逆,满门抄斩,宸玉将军死不见尸,眼下,正在被举国搜寻。”
窗外,仿佛又在飘雪。
有道格外黯淡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地面上,寒风狞厉的呼啸着,屋内连雪落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满门抄斩。
这四个字在李扶歌脑海中久久回荡。
穆轻舟说得镇定,李扶歌听得也面无表情,可在那刹那之间,她心头却似有万段银针穿过,就像那时龙关崖下嶙峋的河谷石滩,痛到让她意识模糊之间,把那惨淡的月光认作药引。
将罪名张冠李戴,满门抄斩,这些结局她早就料到。
没有找到尸身,江落月不会善罢甘休,这她也早就知晓。
只是,除这些理性的筹谋之外,肉体凡胎之心,又怎会不因家人的惨逝痛彻心扉呢?
三个月,她连悼念都没能赶上,连祭拜都不能够,而当下,更是连一滴泪也不敢流。
谋逆之罪,九族诛杀,必连全尸也不会留下,江落月对她恨之入骨,恐怕曝尸悬首也不为过。容殊受尽大燕百姓爱戴,李家又无法发声,即便疑点重重,信任恐怕也会盖过质疑之声。百姓的唾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三个月日日不休。穆轻舟所说“满门抄斩”四字,已经算是轻描淡写了。
母亲,长姐,数不尽的堂亲表亲,还有李家府中陪伴她数年的下人们……四年前,她出发去燕北时回眸的遥遥一望,已成了他们之间所见的最后一面。
中秋佳节,团圆之夜,遥盼四年未等到她归来的身影,开门,却丧命于屠刀之下。
原以为久经沙场,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别,那血雨滂沱的中秋夜里,也曾麻木地奔逃,将父亲、兄长的死抛诸脑后,可当真正面对家人的惨逝时、不得不接受这样悲痛的结局时,她的心又狠狠地抽痛起来。
“我听说,李扶歌和李家的二少爷李扶章都不在京城,李扶歌逃走了,那李扶章又如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想知道二哥的下落,还是怕自己听到最后的答案。
“他……”穆轻舟的指尖顿住了,“他被扣留在衡阳,是和李家人同一日被斩首的。”
李扶歌心头一颤。
二哥,那个明媚如朝阳的翩翩少年郎,几个月前还在信中落笔,要带她尝尝安城的糖葫芦、浔洲的桃酥饼,转眼之间,来信之人的音容笑貌,竟随着那信纸一起灰飞烟灭了。
原本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哪怕还有人像她一样得以脱身,哪怕只有二哥一个人活下来……可这不得不与李家划清界限的境地,让她根本无法深查,也不得不接受所有人的死亡。
在燕北时,虽说是孤身一人,至少还有李家军相伴,哪怕四年未归,至少还有飞鸽,带来千里之外故土的乡音。
可如今呢?
如今,这世间再无一个亲人,她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
李扶歌长呼了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内都有冰碴在搅动。她看向穆轻舟,只见他神色平静而肃穆,眼中已无显而易见的悲戚了,昔年好友含冤离世,他究竟用了多少时间,才得以释怀呢?
但此时此地,既然已经决定要隐瞒到底,就绝不可出半点纰漏。李家的结局已经了然,至少……让她问出燕觉的下落。
“这是……陛下的意思?”李扶歌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穆轻舟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先帝已逝,太子燕觉登基,不过,诏令是何人所下,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这话看似说得模棱两可,却实在巧妙,只这一句“不得而知”,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至少——他也在怀疑诏令的真实性,信不过这背后的掌权之人。
李扶歌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即便局势已经如此不利,只要燕觉还活着,便还有一线希望。即使是错过了三个月,她好歹还有命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家与大燕孰轻孰重,父亲的选择,早就给过了她答案。
穆轻舟转移开话题,沉声道:“再有一个月,你大概就无需他人照料了。不过你伤得实在太重,若要说彻底痊愈,少则一年,多则——便是一辈子……”
他有些难以启齿,凝思片刻,又说道,“你内伤太重,武功虽不至于废掉,但……要想追上从前,恐怕难如登天。”
李扶歌默然。
身上武功所剩无几,这在她方才醒来时便已经料到。身为朝廷大将,背负家仇国恨,失去武功本该让她万念俱灰,只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她对此不以为意了。
穆轻舟说得不错,十三年的武功,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至于彻底废掉。从头再来虽然难如登天,可无数被世人认为难如登天的事情,她不是也做到了吗?
更何况,想要兴复大燕、为李家昭雪,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只是,不甘心而已。
李扶歌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说道:“就当我死了一回,如今,从头来过吧。”
一切,都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