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2月12日下午15点40分,长江号沉没,整船炸药尽数沉在黄浦江底。
上海一夜之间,风云涌动,昔日里最风光的段公馆里里外外都被日本人封锁了起来。
段景山一病不起...整个段家似乎陷入了另一场炼狱中。
“大佐,段会长短时间内应该是醒不过来了。”日本军医取下听诊器,站在段景山的床边束手无策。
“八嘎,我现在不想听这个,我要他醒,现在就醒!”京本疯一样的揪住军医的衣领,脖子上凸起的青筋一览无遗。
军医身体一紧,连忙解释道:“大佐,段会长之前血压就偏高,今天江边风大,一时情绪激动导致发病急骤,病情变化迅速,以后可能都站不起来了,而且还有可能再也不能说话了。”
此话一出,段亭泛脸色瞬间铁黑,冲上去一把推开京本,抓住军医的手腕质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站不起,什么叫不能说话?”
“段三爷,我刚刚说的就是你们中国中医常说的中风,患者以后会出现偏瘫、还会不同程度丧失劳动力和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作为医生,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也必须要和你们说实话。”
“你放屁!”
段亭泛大吼了起来,使劲一推,把日本人军医推倒,听诊器也摔落在了地上,他狠狠地揪住日本军医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欲推到门外去。
“滚,我段亭泛不相信你们日本的庸医,我要找我们中国自己的医生,滚————”
季云漫见状赶紧上前去将段亭泛拉开:“亭泛,你别急,一定会有办法的。”
日本军医得此才拾起听诊器,狼狈的跑出了房间。
段亭泛胸膛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气,在短暂的冷静后,只身一人走到了床边,握住段景山的手,沉默不语。
季云漫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但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走到京本面前:“京本大佐,我想您也看见了,长江号沉没,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还请您体谅一下这个刚刚失去一个儿子的老人家,也请您体谅一下三爷现在复杂的心情,他们都需要安静,还请您理解。”
季云漫说得很委婉,可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这里不欢迎日本人的意思,京本明白,现如今段景山在床上一病不起,要想查这件事,现在也不是最好的时机。
京本咬牙切齿,不情愿的才挤出了几个字:“等段会长醒过来,我再过来拜访。”
他早在心中想着,如果此事和段家的任何一个人有关系,那他必须让段公馆在上海消失。
说完,京本气愤地走出了段景山的卧房,而门口还是站着两名看守的日本官兵,显然将段家所有人都控制软禁了起来。
季云漫叹了一口气看向单行吩咐道:“单叔,您去打点水来~然后再去小街口的妙春堂把谭大夫请过来,他医术好,或许有办法帮我们。”
“是,少奶奶。”
单行出去后季云漫刻意去把房门关上,然后走到床边,轻轻地把手搭在李嫣怡的肩头:“小妈,您别难过了,父亲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要不,我先扶您回房休息,好吗?”
“不,我不回去。”李嫣怡紧紧地握着段景山的手,声音中有些许抽泣:“景山总说委屈了我,可我更心疼他,他说,他不想以后被中国人戳脊梁骨,他还说,他对不起亭东,可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现在家不成家,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话一出,段亭泛的眼眸无限深邃,他看向李嫣怡压低了声音问:“长江号这件事,是父亲提前安排的?”
季云漫又确定了一眼房门是否关上,然后点点头:“是我亲眼看见父亲让单叔发出的电报,电报的内容就是让长江号自沉。”
段亭泛看向床上的父亲,深眸中泛起泪光,他似乎明白了父亲这些年在上海的不容易,而他做出的这个决定,舍弃了自己的儿子,也是绝大部分父亲做不到的,他的内心,比段亭泛想的更强大。
也终于想起,那天父亲极力反对段亭东押运时的表情,是矛盾,是用力,更是无奈。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少我们现在一家人还在一起不是吗?”季云漫缓缓蹲下,紧紧地抱住李嫣怡。
这天晚上,这座大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无法入睡,李嫣怡也把一切告诉了段亭泛。
段亭泛也终于理解了段景山的那句话:段家从不参与政治,可也没说过会助纣为虐,沦为卖国贼!
这一刻,段亭泛忽然觉得父亲老了许多,他深陷的眉眼长满了皱纹,其实在这场战火中,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
现在,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日本人并不会善罢甘休,以后段家在上海的路只会更难走。
身而为人,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另一边宋茹的大门敞开,站在门外的单行愁眉苦脸,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季云漫从单行手里接过已经凉透了的晚饭道:“单叔,谭大夫呢?”
单行看向门口的日本兵,眼角沉了几分:“对不起,三少奶奶,他们不让我出去。”
季云漫低下头,她早该想到日本人在还没有查清楚事情真相之前是不会让段家与外界有联系的。
只怕段景山的病情要耽误了...
她轻声道:“没事,单叔,您也忙了一天了,我给大嫂端进去,您先下去好好休息,有事儿我再找您。”
“老爷昏迷不醒,我也睡不着,我还是去他房间里守着,免得他醒来看不见我。”单行点点头,转身离开。
自从回到家里来,宋茹就像一个雕塑一样坐在房间里,不说话也不吃饭,单行前后劝了几次,把饭菜热了又热也无济于事。
窗外的灯光撒在宋茹的脸上,轮廓好似一瞬间清瘦了许多,眼里没了光,更多的是空洞的冥想。
“大嫂!”季云漫端了张椅子坐在了宋茹的身边,然后笑着说:“今天这个排骨是单叔顿了三个小时才出锅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
见她不说话,季云漫只好又说:“一会儿吃完饭我陪你去看看父亲好不好?他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宋茹依旧发着愣,没有说话。
季云漫看着她,心里很难受,现在宋茹简直和之前的宋茹判若两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只知道她不能这样把自己憋坏。
她深思了半刻,道:“我刚刚嫁到段家的时候,你告诉过我,女人要么生得好,要么嫁得好,说女人这辈子都不应该靠着一个男人过日子,要过出自己的生活。”
季云漫停顿了一下,见宋茹没反应,便继续说:“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好过,可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吗?”
宋茹眼光一紧,看向季云漫,淡淡地问:“侬男人没了,侬能活吗?”
这句话让季云漫觉得她这个激将法总归是用对了,可宋茹的这句话让她心底为之一震。
如果有一天段亭泛不在了,她或许还没有宋茹坚强。
想到这,她抓住宋茹的手劝道:“大嫂,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你tຊ可以大声哭出来,我们没有人会笑话你的,你这样会把身体憋坏的。”
“我有什么好哭的,他就是活该!之前不让他跟着去不让他跟着去,非要去,死了最好,免得我一天见着他糟心。”宋茹咬牙切齿,字字句句带着刺,可泪水就像水龙头一样止不住的往外流。
季云漫长叹了一口气,审视地看向宋茹,语气又重了几分:“你既然不喜欢他,那你哭什么呢?这幅样子给谁看?”
“哐当~~~”一声。
宋茹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推到了地上,她失控地大喊:“够了!侬不要再说了...侬给我闭嘴!”
季云漫确实也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你很爱他吗?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以前在的时候,你冷落他,骂他,甚至有时候还动手打他,就算他在外面沾花惹草,花天酒地你都装作看不见,每天还是兴致勃勃打你的麻将,喝你的下午茶,逛你的街,谈何爱他?”
话毕,宋茹确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嘴里还呢喃着:“够了,侬别说了,都是我让他去做的,都是我让他去做的....都是我。”
季云漫松了一口气,走到她身前蹲下来,轻轻地将她抱紧,然后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宋茹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落在季云漫的肩头上,很快就浸湿了一小片:“云漫,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宋茹哭得像个泪人儿,季云漫也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听着她宣泄自己的情绪。
过了很久,宋茹的声音渐渐变小,也变得有些嘶哑,她睁开眼睛,认真的看向季云漫:“侬不晓得,我其实并不喜欢打麻将,也不喜欢逛街喝下午茶,他去外面花天酒地,沾花惹草,也都是被我逼的。”
季云漫的瞳孔微微放大,有些许震惊。
“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就是一个普通市井女子,遇到亭东是我最幸福的一件事,可结婚好多年,我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我自己悄悄去看了病,大夫说我这辈子都很难怀孕,我就想着,我不能让他们老段家绝后,不能拖累他,所以我就开始出去打麻将,出去逛街,每天等他睡了我才回去,尽量避免和他同房,有一次我和他彻底说清楚了,要是外面那个野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就自己搬走,其实在他身边的那些女孩子都是我去花钱请的,可是后来,那些女孩子告诉我,他根本没有碰过她们,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为了跟我赌气,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在外面乱搞过,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他,最后也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