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兴头上,陈明河又突然低沉下来,“可惜好几个绣厂卖出去了。现在是能勉强过日子。要想恢复到以前——”他停顿了好一会后自己接上话,“还是挺难的。”李莱尔几乎能够想象到陈明河摘下眼镜悄悄摸眼泪的样子,她停下点击鼠标的动作,向陈明河承诺道,“等我回来,一定会让绣坊越来越好的。”*时崇赶在11点前回到家里。主厅的水晶吊灯已经熄灭了,只有旋转楼梯上的照明顶灯还亮着。回来前,他照例在外面远远眺望自己书房的方向,确定窗户那边是昏暗一片。
宁宁已经写完了所有习题,爸爸妈妈还没回来。
墙上的钟已经走到 10 点,是该睡觉的时间点了。明天还要六点起床。
她很早就一个人学会独立睡觉了,却总是睡不安慰,半夜总是会做噩梦吓醒。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年龄太小,也吃不了助眠药物。被父母带去看了几次都没效果,大家索性都不把它当回事了。
按照往常那样刷牙洗脸,临睡前,她滑动爸妈特意给她配置的电话手表,拨打了几个电话过去。都没接通,最后一次甚至直接挂断。妈妈立马发了消息过来,她躲在被窝里看,小小的四方形框框里,妈妈说她要再晚一点才回来,她用双手将讯息拉大又缩小。
妈妈好像忘了,她已经好几天都这么说了。
宁宁每次睡觉前会特意让门开着,等待爸爸妈妈用咣当咣当的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
可是每一次都等不到。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将身子朝向门口的位置。走廊外面没点灯,门口前是黑黢黢的一片影子。刚刚还有人陪着自己写作业,现在房间是空洞洞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枕着手臂盯着门口方向,宁宁感觉右边身体有点酸,想换到另一边。她闭着眼,脑子里的那片阴影变成一条黑蛇,挥之不去。
犹豫了许久,她打电话给隔壁邻居的莱尔姐姐。
电话响起。
又是陈明河照例的关怀电话。原本他想着重讲讲绣坊最近的发展情况,结果像猫打翻了毛线团,越扯越远。最后还是李莱尔重新拉回主题。
“所以绣坊最近怎么样?”她在书房角落的电脑办公桌坐下,打开电脑的建模软件,一份份重新检查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成果。都是自己设计的旗袍样式及其配件装饰,她计划未来空闲时间充足的话,会将这些设计稿从电脑数据转化为实物,一一绣成实品。当然这得花不少功夫。
而且也无法只靠她自己。
“绣坊来了好几个以前的绣工老师傅,都是阿香找来的。本来他们退休了也没事干,子女在外面打工他们在家里面闲得无聊,来到这可以几个人一起做点手工。我也按卖出去的价钱分成给他们。”
陈明河叨叨絮絮地说起这些,像越放越长的鱼线,只不过他也不知道鱼竿是怎么塞到他手里的,虽然没钓到什么大鱼,但小鱼数量还是够的。
聊到兴头上,陈明河又突然低沉下来,“可惜好几个绣厂卖出去了。现在是能勉强过日子。要想恢复到以前——”他停顿了好一会后自己接上话,“还是挺难的。”
李莱尔几乎能够想象到陈明河摘下眼镜悄悄摸眼泪的样子,她停下点击鼠标的动作,向陈明河承诺道,“等我回来,一定会让绣坊越来越好的。”
*
时崇赶在 11 点前回到家里。
主厅的水晶吊灯已经熄灭了,只有旋转楼梯上的照明顶灯还亮着。
回来前,他照例在外面远远眺望自己书房的方向,确定窗户那边是昏暗一片。
扭开门把进了房间,里面静悄悄的。
似乎要比平常还要安静一点,没有来自卧床方向若有若无的清浅呼吸声。他拍打装在插座借口处的触感小夜灯,慢慢往里面走了几步,拉开隔间的串珠帘幕,床上空无一人。被褥还是和早上刚折好的时候一模一样,离开体温的供暖,现在和冰块一样僵冷。
他又往打开门的厕所看,洗发水沐浴露都有使用过的痕迹。但梳妆台那却一根头发都不曾落下,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办公桌上的东西摆放整齐,但还是能从鼠标的移动位置变化证明李莱尔今天曾使用过。
整个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
李莱尔回去了。
他跑进衣橱,发现李莱尔的衣服都没被带走,首饰盒里的东西也没丢,对她来说很有意义的那幅《锦鲤贺春》还挂在墙上。
虚惊一场。
时崇安心下来,坐在床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照样完成自己该干的事。李莱尔曾经加班到 11 点后才回来,那时他还专程去接她,结果车子开到中途突然抛锚了,两个人呆在路边吹风到午夜。第二天是周末,干脆不睡觉去逛夜市。
现在也一样,洗漱完他发微信过去,询问她是否仍需要司机接送,她迟迟没回,他就默认李莱尔还在忙。
他在等待李莱尔的回复中,悄然入眠。
身体依然是习惯地转向门口。
难得可见的,睡得不踏实的恶疾又卷土重来。他仿佛是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尽鞭刑的囚犯,被抽打得血肉模糊,因缺乏睡眠带来的困意已经达到顶峰,企图靠睡眠遗忘痛感时,忽然被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本就没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
来来往往几次,他在沉睡与清醒间两度徘徊。
太痛苦了,他想。
往复折磨过后,终于能够得到解脱。
他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直在刺探他的眼球,伸出手却只是抓住一片虚无。
还要再努力踮起脚尖往上够,终于握到手了,时崇小心翼翼地打开掌心,是一道光束,从指尖漏出来。里面不断地有尘埃在翻滚、沸腾。
是梦。
竹叶窗漏过来的光柱正明明晃地打在他身上。
时崇往自己额头一抹,一层虚汗。
李莱尔彻夜未归,手机讯息还停留在自己发给她的最后一句话那。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距离正时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如果再不上车的话,很快他将打破自己多年以来树立从不迟到形象的标准榜样。
可他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李莱尔失踪了。
也许会有其他可能,但他却无法用那个最能让自己轻松的可能安慰自己。
总之,他要尽快找到她。
穿反左右两只拖鞋、连领带都忘了系的总裁,风风火火地跑下楼。
一时之间思维混乱,俨然不知下一步行动是该往哪处走。
胸腔不自觉得被这股压力挤压、拉扯,他又感觉到五脏六腑被紧紧揪住的疼痛。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倚靠着梨木家具的把手站立,深深地呼气、吸气,企图分散本来就不怎么集中的注意力。
第一步,应该是打电话到她公司,询问李莱尔昨晚是否在公司留夜。如果没留夜,那最晚离开公司的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第二步,如果李莱尔不在公司留夜的话,那她是否回到周家了,这一点时崇要问清楚。
第三步,他突然想起来昨晚李莱尔送沈淑珍去首都了,看看妈妈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第四步,……
时崇没法再想到第四步。
他想快点找李莱尔,李莱尔遭遇危险的好多种可能不断地在脑海里冒出来,急忙打电话让秘书提前上班,查找李莱尔部门的联系电话。
焦急等待的时间片段里,他的心脏像被人放在平底锅上,被煎得两面焦黄,血泡噗噗地冒出,然后转眼啵地破裂。收到联系方式后,迅速要拨过去,等待接通的音乐铃声,再悦耳也是一种折磨。
遭受酷刑之际,致他痛苦欲绝的罪魁祸首此刻翩然降临。
或许是听见熟悉的铃声,她满目茫然地看着自己拨打她部门的座机电话,用与她无关的旁观者语气说,“你在干嘛?”
她到底知道自己有多么担心她吗?
时崇被自己的想法惊讶到,他也想问问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在干嘛。
想逃跑的情绪支配他逃离现场,“你别跟我说话,我也不想跟你说。”
他背对着李莱尔走到在餐厅坐下,用西方礼仪吃西餐,左手持刀,右手持叉。刀子来回切割食物,与瓷器发出尖锐的抗议声。
李莱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绕到他背后,双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偏过头来注视他。长长的黑发如瀑布流下,一双眼睛澄澈透亮地望着他,“对不起。”
他没法忽视她的存在,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昨晚已经发信息过去了。”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击到会话页面,“欸,原来信息没发出去。”他首先看见的反倒是李莱尔给她的昵称备注,是简单的‘时崇’两个字。
然后再是见到没成功发出去的那条信息,时间是 11 点钟左右发的,消息旁边有个红色的感叹号。
时崇放下刀叉,没吃几口就说要出去上班,提起刚刚落在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就要出门。李莱尔抢先一步站到他面前,替他抚平领带的褶皱。
身后的楼梯响起一前一后的拖鞋踢踏声。时父时母下来了。
领带整理完后,李莱尔轻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神。
她的声音像压满枝头的花朵,被风一吹,扑簌簌地落下。
“周末是六一儿童节,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时崇没反对,李莱尔抢先帮他回答,“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先回房间换一下衣服。”
沿着螺旋式扶手楼梯往上走,握在手心里的手机一下下发出闷响。
李莱尔进了房间后,留心将门合上。
整个人背靠着门页,熟练按下解锁密码点进通讯工具。
ID 为朱澜的用户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周已晴已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