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孙家的侍卫,时常来黄鹤楼转悠,对我也颇为照料。我在义城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一来二去便喜欢上了他。我有一支琵琶曲唤作《寄相思》,乐声袅娜,只在他面前弹过。我本以为只要有他在,我便有依靠,再也不用颠沛流离。可半年前他对我说,会攒钱替我赎身,让我等他,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出现过。”“明明每个月都会往我妆奁里放些碎银,比他过去的工钱多得多,我知道他在身边,但他就是不肯见我。再后来,银子够赎身了,他就人间蒸发了。直到三天前我去找孙阳赎身,听到他们说要护送孙秉先进宫。我想在临走前见他一面,想问问他究竟还有没有把我放
柳思月折腾了整整一夜,实在是困乏难当,裴卿一离开逍遥王府她便倒头睡下了,直到辰时三刻才饿醒。醒来时,小妍已备好饭菜,替她梳洗一番领便她去小院凉亭。
亭内石桌只有两道凉菜,一碟皮蛋数瓣展开,晶莹剔透好似琉璃,一碟酸黄瓜双椒入味,香味扑鼻令人垂涎。
柳思月望着桌上这两道菜,杏眸滴溜一转,“义母用膳向来不是清酒牛肉兑花生么,何时这么讲究了?”
“逍遥王不讲究,我冯某人可讲究得很!”
柳思月顺着这声音看去,冯阅仁一手摇扇从不远处走来,裴卿亦随其后,显然这桌上的凉菜是他们准备的。
二人在石桌前坐下,小妍便带人将剩下的数道热菜端上桌来,石桌不一会儿便摆满了佳肴。
冯阅仁合上折扇一指摆在正中的羹汤,“此盅唤作四英瑶柱盅。所谓四英,乃是天英晨露、地英木耳、山英鲜笋、海英瑶柱,别看这汤羹量不大,只这一小盅便是四种原料加以古法熬制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出锅。”
冯阅仁得意地看了裴卿一眼,裴卿脸上闪过几丝无语,缄默着拿起羹勺盛了一碗递到柳思月跟前。
冯阅仁见状,满心满眼都是餍足,又指向柳思月面前的菜道:“这一道名为桃蕊踏青河,去时鲜河虾剥壳去线,捣成虾滑作桃蕊,再置于秋葵之上,谓之扁舟,这么十几只顺次摆开,底下再铺这样一层晶莹纤细的粉丝,状若涟漪,便成了桃蕊踏青河。这道菜看似简单,实则一不小心便会腥臭油腻,能把口味把控得恰到好处,义城内没有几个,月娘眼前这道是飞仙居的掌勺烹饪,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冯阅仁语罢,再度示意裴卿给柳思月夹菜。
柳思月端起碗凑过去接菜,顺势向裴卿投去狐疑的目光,冯阅仁又开始介绍菜肴。
“差不多得了。”裴卿沉声提醒他。
“看这阵仗……难不成我睡了一觉就破案了?”柳思月扒拉几口问tຊ。
“那倒没有。”冯阅仁尴尬一笑,“只是有件与案情相关的事要请月娘帮忙。”
摆这么大阵仗,几乎是请了半个义城的名厨来给她做一桌好菜,要说只是为了请她帮忙,柳思月是万万不信的。细看冯阅仁和裴卿反常的表现,她便猜了个大概。约莫是裴卿迫于冯阅仁的请求,刻意收敛气性,好让冯阅仁出出风头。
好一个事事争先,果然是冯阅仁的做派。
柳思月咽下饭菜,眨巴着秋水般明澈的眸子问:“什么事?”
裴卿一手抚着腰间的玉佩,轻声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要请月娘去飞仙居听听琵琶曲。”
柳思月圆圆的眸子里扑闪着迷惑的暗光,可那不解的目光一落到裴卿笃定的脸色上,心中的顾虑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浑浊褪去,满是澈亮。
金厢马车在飞仙居门口停下,一只素白玉手轻轻拨开车帘,随后从帘后探出一个婀娜身影,女子头戴斗笠,及腰长的素纱从笠缘轻轻垂下,遮住她的面容。女子再探身而出,怀中抱着一只半梨形的木琵琶。
“小女白蕊衣,应裴夫人邀请,来此奏曲。”
“我家夫人恭候姑娘多时了,姑娘请随我来。”
裴枫将白蕊衣领到飞仙居厢房内,恭声道:“夫人,蕊衣姑娘到了。”
“姑娘坐吧。”柳思月不紧不慢在桌案上点了一柱紫檀香,薄烟袅袅升入上空,随而穿过镂空的缝隙飘入幽暗的内室,裴卿与冯阅仁正端坐其后,静听堂前二人对话。
“久闻蕊衣姑娘盛名,却一直无缘相见。听说蕊衣姑娘明日一早便离开义城了,这才匆忙相邀,还请姑娘见谅。”柳思月笑吟吟道,“说来也是惭愧,我自小喜欢琵琶的弦鸣声脆,亦请过些名师学了五六年,大概是我资质愚钝,到现在也只会些皮毛,所以盼着听一听姑娘的阳春白雪,也好向你请教请教。”
“能得中丞夫人赏识是小女的荣幸。”白蕊衣在房内坐下,摘下斗笠露出美艳的容貌,“小女在义城这么多年,除了一身风尘什么都没留下,平时都是以清倌贱籍演奏,今日这一曲就让它清清白白地留下吧。”
说罢,她玉指弹拨琴弦,轻拢慢捻,弦音如风如雨,声声悦耳。
柳思月在声声弦乐中略一慌神,他们三个差裴枫去请白蕊衣时,可没有自报过身份,刚才白蕊衣却以“中丞夫人”称她,实在奇怪。
柳思月微微绞动罗裙:“姑娘认识我?”
“大理寺着审黄鹤楼的事闹的沸沸扬扬,算算日子,孙家的人明日便被押去御史台了……这时候来找小女的除了御史中丞,还能有谁呢?”白蕊衣勾唇笑道,“听说宫宴那天左中丞的夫人胆识过人,面对刺客临危不惧,说的便是夫人您吧?”
白蕊衣此言已道破他们的用意,只是那转轴拨弦的动作依旧轻快顺畅,神情淡然,一张风韵绝佳的脸上不点而赤肤柔腻,淡扫蛾眉容色绝,仿佛置身于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当中。
柳思月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盘绕许久的疑惑浮上心头,半是试探半是好奇挑起眉来一问:“那刺客你认识吗?”
堂内乐声戛然而止,穿堂风拂过白蕊衣鬓边几缕发丝,媚眼如丝,眼帘低垂,拨弦的玉手也从琴身缓缓放下。
“认识,不过早就没什么联系了。”白蕊衣的声音有几分沙哑,“这与我应该没有关系吧,查证身份的事对你们来说不是易如反掌吗?”
白蕊衣说这话时眉眼仍带着笑意,只是眼底却是一片黯然,柳思月见她这般落寞,心有不忍地开口:“他的容貌尽毁,除了一个青州织缎的荷包,什么都没有。没有容貌,没有亲人,无从查证。蕊衣姑娘应该很关心他吧,否则你怎会出现在宫宴上,你这么好的技艺,又怎会失神断弦呢?”
“难怪呢……”白蕊衣勾起一丝无力的笑容,精致的眉目里结了一层泪雾,“一别半载,除了时常偷偷送些钱来,再也没有消息了,原来早就打算好赴死了……”
“他是孙家的侍卫,时常来黄鹤楼转悠,对我也颇为照料。我在义城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一来二去便喜欢上了他。我有一支琵琶曲唤作《寄相思》,乐声袅娜,只在他面前弹过。我本以为只要有他在,我便有依靠,再也不用颠沛流离。可半年前他对我说,会攒钱替我赎身,让我等他,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明明每个月都会往我妆奁里放些碎银,比他过去的工钱多得多,我知道他在身边,但他就是不肯见我。再后来,银子够赎身了,他就人间蒸发了。直到三天前我去找孙阳赎身,听到他们说要护送孙秉先进宫。我想在临走前见他一面,想问问他究竟还有没有把我放心上,于是答应孙阳入宫奏乐,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这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娓娓道来,柳思月心头不由也泛起几丝酸楚。
人世间的情感总是语焉不详,避而不见,是两两相忘的遗恨。缄口不言,却是最深情的剖白。
一行清泪顺着白蕊衣的面颊滚落,“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女子,生如浮萍,情爱和真心本就是奢侈,何况他现在人都不在了,纠结他离开的理由没有任何意义,就当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人吧……”
“孙家依仗户部侍郎职权之便,私放铜币,又筹谋弑君,不仅你们之间的深情和误会因孙家而起,还有许许多多无辜之人为其所累,难道你就不想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么?”
白蕊衣发出一阵讽刺的笑声,眼角泪花随笑声凄凉地颤抖着,“那些官员该查账的查账,该审问的审问,如果有证据能够扳倒孙家,我现在来的就不是飞仙居,而是大理寺了。你们不能证实刺客的身份,单凭我一张空口白话,迟早也被有心人颠倒黑白。你们是高官贵胄,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清倌,有什么力量和户部抗衡?我白蕊衣任人轻贱半辈子,好容易有机会远走高飞,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白蕊衣凝着弦断时指尖磨出的血,又万般珍惜地抚着琴身,开口却是淡淡的:“这只琵琶弦断了两次,大概是修不好了,那就让往事也在此处打住吧。”
语罢,她放下怀中的琵琶,拾起斗笠遮住满面泪痕便离开了厢房。
她的话就像一根利刺扎进柳思月心里,裴卿和冯阅仁是朝廷重臣,自己逍遥王和镇西重将作保,他们尚且沾轻怕重,又怎妄想普通百姓能以蚍蜉之身撼动孙家背后的势力呢。如果换做是她,或许也不敢用自由和安宁去赌吧。
柳思月的神情笼着一层薄薄的浊雾,飞仙居满席好菜摆在眼前,她却樱唇紧闭,一言不发。
“想我冯阅仁一生钱财不愁,官运也算凑合,从来没尝过什么苦头。不想第一次钟情一个姑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这段情要结束了!”冯阅仁愁容满面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发出哀怨的叹气声,“只能日日看着别人郎情妾意,卿卿我我!”
裴卿一抬眼皮就瞧见冯阅仁那酸臭的嘴脸,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这个“别人”说的是谁,半挑俊眉斜视他道:“吃这么多还塞不住你的嘴。”
冯阅仁醉眸微醺,委屈道:“裴兄,你就看在我们一起查案,总是你耍帅、我破财的份上,体谅体谅我失恋的心情吧……本以为能借着这桩事荣升几品,到头来钱费了不少,不仅升不了官,眼瞧着这小六品都快保不住了,月娘你说,我是不是太冤了!”
柳思月失神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冯阅仁的话全然没有入耳。她反应漠然而迟钝,裴卿见状,默声向冯阅仁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示意柳思月听不见。
冯阅仁恍然似的“哦”了一声,面上添了几分愧色,继而端起酒杯直接坐到柳思月面前重复道:“月娘你说,我是不是太冤了?!”
说罢,便一头倒在桌上睡着了。
柳思月被冯阅仁一惊,猛然回神,只瞧见裴卿脸色发黑,扶额冷声道:“他醉了,不用理他。”
“哦……”柳思月轻声一叹,惆怅地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柳思月的声音砂纸般沙哑,这一整晚她都垂眸愣神,若有所思,如今放下碗筷又是一双小手垂在腿间绞着罗裙,裴卿从没瞧见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觉也随着搁下筷子,微微侧身向她,勾起清润低柔的嗓音问:“你还没看过长平街的夜景吧?”
护城河上,几叶渔舟缓缓淌过,一如坠落在水面的柳叶,从拱桥底下轻飘飘地穿过,留下身后春水翻皱。长平街两侧燃着灯火,虽将近戌时,来往人马不输白日,街边tຊ贩卖的商品品类也更为丰富。沿着河岸对侧步行,还能间或听见弄堂里炊具碰撞的响声和孩童嬉戏的笑语。
“义城白日里看着秩序井然、威严辉煌,到了晚上反而更具烟火气息,热热闹闹的。”柳思月和裴卿比肩而行,第一次在夜里游览京都景色,不由叹道,“和关西很不一样……”
“我十岁便随父母从阴州入京,自南向北,从荷田渔船一路到月湖屏山,蓬遥关以西的地方我都是从书上、或是商贸队伍的口中得知的。你口中的关西是什么样的?”
柳思月羽睫微动,街边几丝流光悄然掠过黛眉,稚涩的眉眼反叫衬得更为精致夺目。
“关西虽然不比义城富饶,却别有一番风味。有沙漠,有骆驼,马奶酒,胡旋舞,美人轻歌酒香里,丈夫出征四塞中。”柳思月说到此处小嘴一撇,“可是那里并不安宁,突延的军队时常骚扰,今日和平的帷帐,明日便是泣血的废墟。百姓们只能求神拜佛,盼望着战乱早日结束。”
“突延胡族蛮狠,与南边的汉人相争将近百年,京都虽然和平富饶,但那些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人一夕之间就家破人亡。我们离真正的盛世,还差了许多。若不是镇西大将军以战功与威名震慑蓬遥关,只怕突延进犯之举会更为猖獗,所以月娘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