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一滞,可脸上的表情还是慈祥的。“不辛苦,应该的。”这一趟,陈今一是回来奔丧的。三天前,阿爹在田里突然倒了下去,当晚就不行了。陈今一还没来得及动身,他就匆匆忙忙咽了气。接到村长电话的那一刻,陈今一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阿爹讨厌自己,讨厌了二十多年。如今,勉强能算讨厌了自己一辈子。她的出生一开始就不被期待,年幼时对父母的依恋更像是宗教信徒的朝圣。一种永远得不到直面的回应的情感。
二月初八,黄历上写着的黄道吉日。
然而灰蒙蒙的天气却和黄道吉日并不相配。
山路泥泞难行,寒风刮人,山隘间的天阴沉得像咳嗽一声就能浇下瓢泼大雨。
一路迎亲的队伍蹒跚地挪动在崎岖的山道上,醒目的红色在枯槁的枝丫里上上下下。远远望去,红色喜服连成的队伍倒像是被无形镰刀砍出的一道血痕。
刺眼,夺目,震慑人心。
时不时吹响的喜乐回荡在山谷中,和来自另一头的哀鸣碰撞在一起。
仔细看,迎亲队伍的人神色匆匆,并无过多喜悦。若是细细地听,便能听到隐藏在吹鼓声下淡淡的哀鸣和女子的哭泣。
为首的男人穿着滑稽的西装,在一众中式复古中极为突兀。
“快,快走……时辰快到了。”
*
侗娥村内。
一户三进院子门口挂满了红。
红纸剪出的喜字,一路从院门贴到后墙,屋檐上到处都是亮堂堂的红灯笼。
一位身着蓝布衫的中年妇人鬓角簪了一朵花,脸颊泛着异样的红晕。
今日是她唯一儿子的喜日。
虽然这个儿媳妇儿不够乖巧,人也太瘦了一点,并不是自己中意的儿媳。不过之后日子还很长,她可以慢慢调教。这个村里的女人一开始都和新媳妇一样,最后不还是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女人呐,一开始总是不切实际的。
自己以前不也是这样吗?
有了三贵以后,她才渐渐把那些不切实际地忘记,成为一个贤良的女人。
三贵娘摩挲着手里的喜帕,会心一笑。
喜帕上一对鸳鸯活灵活现。
只是,它们都没有眼睛……
*
陈家祠堂。
一群喜宴上客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侗娥村的结婚习俗自成一派。
结婚当天,夫家要乘着太阳没出来前用喜轿把新娘子抬到山上走上一阵天,名曰“问候天地”,等太阳快落山时再把新娘送进祠堂“告慰祖宗”。
所谓告慰,就是让新娘子跪在蒲团上磨性子。
如今已经日落,透过不算狭窄的门缝,来往的客人都能看到一身红衣的新娘子正顶着盖头俏生生地跪在一众排位面前。
“——跪得久,日子过得就会久。”
众人议论纷纷,来客似乎都在夸三贵家娶了个好媳妇儿。
这村里其他家娶媳妇儿大多都是要闹上一闹。
三贵家这个,性子倒是好。
祠堂门口来来回回走了一批又一批人。
喜宴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极晚。
三贵娘挎着篮子走到祠堂门口,一阵穿堂风冷得她顿时打了个寒噤。
她放下篮子推开祠堂的木门。
三月的天,晚上还是偏冷,新娘笔挺得在牌位前跪着,宛如一尊穿了喜服的雕塑。薄薄的一层布甚至都裹不紧脚踝,红盖头有些夸张地垂在脖子上。
“儿媳妇儿——”
三贵娘刚开口,祠堂的烛火忽然被一阵阴风吹灭了。
因为今日主家有喜事,除了原本的烛火外,祠堂牌位前还加点了一排燃了一半的蜡烛。方才一阵风妖异得很,一下子竟然全都灭了。
三贵娘匆匆走到烛台前挨个点上蜡烛,一边双手合十一边念念有词。
“祖宗莫怪,祖宗莫怪。”
三贵娘对着牌位拜了拜。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从进来到现在,新娘子一言不发。
甚至……
连呼吸声都没有。
三贵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冲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看去,除了红盖头随着烛火摇动微微晃动,人几乎像被胶水灌注了似的定在了原地。
“三贵媳妇儿?”
三贵娘的声音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
她试探着靠近,后背的寒意越发瘆人。
“三贵媳妇?你别吓娘啊……”
祠堂前的穿堂风再次吹来,这次烛火没有熄灭,而新娘的红盖头,却从肩头上滑落了下去。
顿时黄光摇曳,一张惨白的脸映入眼帘。
两行血泪从本该装着眼珠的空洞血窟窿里滑落。
那是一张三贵娘日日相对的脸。
“啊——”
三贵娘的尖叫响彻天空。
“我的三贵啊!”
*
“嘟——”
刺耳的车鸣,让陈今一浑身一个激灵。
额头磕在前排座位上带来一阵闷痛,让她“啊哟”一声后睁开眼。
今天是她回侗娥村的日子。
一早上了车来回折腾辗转,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路上,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刚刚大巴急刹车,她才终于从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怎么回事啊师傅。”
“是啊,是撞着人了吗?”
此时,车上的乘客正抬着头往前张望着。
“没事。”
停顿了片刻,大巴司机开口解释道,“刚窜过去一只狐狸,没撞到,放心吧。——大家都坐好啊,还有一刻钟就到镇上了。”
陈今一松了口气。
她缓缓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四点十五。
和村长约好五点在镇上的车站见面,想来应该不会迟到。
车里开了暖气,三小时的车程让车窗上凝结了一层浓厚的水雾。陈今一拿袖子在车窗上蹭了蹭,才看清路上的情景。
今天的天气算不上好,整个天空灰蒙蒙的。
明明出门前,新闻上还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可陈今一总觉得这种天气透着一种倒霉的气息。
和她那个所谓的家有关的,或许都不会是什么吉祥的预兆。
一直以来,侗娥村都像一个埋在心底的阴影,让她下意识地规避。
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陈今一的心情又变得无比的平静。
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来这里了。
方才的噩梦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
她的心脏还在突突直跳。
两个月前,梁严竞告诉自己她这个控制不住记忆的情况叫超忆症,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查到了一些相关资料。
超忆症,是一个天生存在,且会通过后天激发的基因疾病。
患者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进行信息筛选,只要是她经历过的事情,个中细节都会事无巨细地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因此超忆症患者,也被称为是人体扫描仪。
梦境是现实的印证。
她可以记住现实的东西,但是梦境,她是记不住的。
然而因为她的记忆细胞过于发达,这让她的梦境总显得格外真实。
超忆症会因为后天的刺激发病。
她对自己六岁以前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印象,说明她就是因为六岁时候的某件事情刺激而爆发了超忆症。
陈今一的心脏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就在此时,大巴缓缓地停了。
“到了到了。”
车上的人陆陆续续带着行李下车。
镇上的空气要比大城市清新,泥土和树叶的味道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眼前的一切让陈今一觉得很熟悉。
可身体却又本能地产生一种排斥。
这种奇怪的割裂感让陈今一有些不适。
拖着行李,她在前方的人群里看到一个记忆中的身影。
蓝布棉袄,蓝布帽子。
迈着不算矫健的步伐,一个遍布皱纹却面容慈祥的老人冲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阿囡,阿囡!”
埋藏起来的记忆再次苏醒。
陈今一喉咙干涩,可见到老人期待的目光,她还是低头轻轻唤了一声。
“村长。”
“哎!好好。”说话间,村长已经走到陈今一面前,他上下打量着姑娘,笑得一脸欣慰。“我们阿囡这么大了,有出息了。”
面对夸奖,陈今一的语气淡淡的。
“村长,我们什么时候进村。”
“不急,不急,咱们车还没来。”村长收起了笑容,“唉,丫头啊,你爹是个苦命的,你娘没得早,他智力又不高,这么些年养活你很是艰难……不过多亏你有出息又懂事,回来以后就好好回报村子,回报大家,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村长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在陈今一的肩膀上拍了拍。
陈今一不着痕迹地错开身体。
“辛苦村长了。”
村长一滞,可脸上的表情还是慈祥的。
“不辛苦,应该的。”
这一趟,陈今一是回来奔丧的。
三天前,阿爹在田里突然倒了下去,当晚就不行了。
陈今一还没来得及动身,他就匆匆忙忙咽了气。
接到村长电话的那一刻,陈今一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阿爹讨厌自己,讨厌了二十多年。
如今,勉强能算讨厌了自己一辈子。
她的出生一开始就不被期待,年幼时对父母的依恋更像是宗教信徒的朝圣。
一种永远得不到直面的回应的情感。
村长带着陈今一上了牛车,驱赶着往村里前进。
陆湘县是省里的重点贫困县,而侗娥村又是县里的重中之重。村里至今还没有通水泥路,想回村子必须让村长找人牵牛车进山,摇上一个半小时。没有网,很少用电,和外界的联系淡薄,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或许也会像阿爹阿娘一样在这个村子里度过一生。
幸好,老天会偶尔动一下恻隐之心。
牛车摇摇晃晃靠近半山腰的时候,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
一阵阵唢呐的吹奏,时隐时现,陈今一忍不住抬了几次头。
“别紧张,村里今天办喜事,小时候和你一起长大的三贵今天要娶媳妇儿了。等会啊也有你一份喜糖吃。”
三贵?
陈今一很快从脑海里检索到了这个人。
“和谁?”
“外村的,你不认识。”
村长轻描淡写地解释了新娘的来历,陈今一把村长的反应看在眼里,暗道自己又操了不该操的心。
“这些年,三贵哥的疯病好些了没?”
“吁吁——”村长一边赶牛一边回头惊讶地瞅了陈今一一眼,“你还真记得三贵呢?——哎呀,这些年村里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这个县里对我们有不少帮助,也使唤人来给三贵瞧过了,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就对之后的日子没啥影响。”
“嗯,那挺好。”
陈今一心情复杂,偏偏这些事情办得又挑不出错来。
牛车摇摇晃晃,总算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进了村子。
和记忆里的侗娥村一般无二,只是村子里的房子多了些,看上去人丁也比以前兴旺。村长将她送到村子里后就说要去三贵家里帮忙,嘱咐陈今一自己回家里。
她知道村长这是委婉让她别出现在人家喜事的现场。
陈阿爹是三天前出的事,按村里的规矩,尾七前她都不能参加别人家的喜事。
她虽然在外面没规矩,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莽夫。阿爹虽然不喜欢她,可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爹,不管老头子愿不愿意,自己也是唯一能给他磕头送终的后代。
“村长,回来了?”
“嗯,回来了。”
前头小院里,一个皮肤微黑,穿着黑布裤子,蓝布棉袄的圆脸大婶笑盈盈地望着他们。见到陈今一的时候,她嘴角勾起好奇和戒备。
“这个是谁家的新媳妇?”
“别乱说。”村长瞪了她一眼,“这是山坡上陈阿爹家的囡囡。”
“陈阿爹家的丫头?能养这么大了……”
大婶一愣,看向陈今一的眼神多了分讶异。她上下打量着对方,“有人家了么?岁数不小,怕是不好找了。”
“她是回来给他爹料理后事的。”村长对大婶的提问避而不谈,“你少说几句。”
陈今一看着大婶扁阔嘴唇下两只下垂的嘴角,面容不善,情绪抵触。
一种熟悉的叛逆感从心里油然而生。
“哟,那可惜了。”
阿贵婶的眼睛上下扫射着陈今一的身体。
像是在观赏围栏里的猪。
陈今一觉得自己被目光强暴了。
“阿爷,咱们赶紧回去吧。”
“好。”
村长似乎很理解陈今一的情绪。
说起来,这个村长倒是和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有些大不相同。
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对自己总有种若有若无的嫌弃。不管是读书,还是村里办事,他都并不支持自己参与。
村里的规矩,男孩可以读书,可以办事。
女孩不行。
然而巧就巧在,这个村子的同龄人里唯有阿娘生了自己这一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所以这种针对性别的区分,就变成了村子里对于陈今一个人的排斥。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村子里的习惯似乎还是没有改变。
倒是村长,对自己和善了不少。
现在正值农忙,大道上除了零星几个饶舌的妇人,并没有更多惹人厌烦的大人,陈今一点头如捣蒜似的躲在村长背后经过了一路目光的洗礼,总算是重新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