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照片扔到洪橙的脸上。洪橙接过来,怔怔地望着照片中赤身裸体的自己,只觉得头重脚轻,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对,上次水泥厂的事,爸爸明明说黄臻那个相机本来就是一次成像,没有底片,白彦就逼着白烁把照片都交给他销毁了,而且还保证绝对不会私藏照片,他才答应跟白家和解的。自己当时还问他,白彦那种人的话也敢信。爸爸无奈地望着她,说白彦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坚持不和解,怕他以后会报复。妈妈已经出事了,他不想再让自己有什么事。
EPISODE 3 秋风里,我变成一株蒲公英
摊开地图, 飞出了一条龙,
故园回首明月中。
风花雪月, 自古依然,
祖先的青春刻在竹板上。
爱情如新, 爱情不在,
圣贤也挡不住风流的情怀。
多愁善感的你已离我远去,
酒入愁肠成相思泪。
蓦然回首, 想起我俩的从前,
一个断了翅的诺言。
——罗大佑《将进酒》
1998 年的秋天,天高云淡,澄澈空明。春夏里涌动的浪漫渐渐偃旗息鼓。
风在巷子里吹来吹去,吹皱了人们的衣角,吹乱了他们的心,也吹亮了他们的眼睛。一个礼拜一次的雨毫无章法地下着,尤其在清晨,随之而来的即是弥弥漫漫、多愁善感的雾气。
才是十一月中旬,树就几乎脱尽了叶子,一棵棵光秃秃的。树下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和零星开放的野菊花:鲜黄、火红、亮橙、赭绿……
它们五彩缤纷,却带着垂死的阴沉气息。如同步行街的橱窗千变万化,而橱窗前走着的却是日复一日的人。他们的嘴角边挂着的是表演性质的笑容,胸口跳动的是麻木疲惫的心。
下午四点半,洪橙坐在金湖公园岸边的长椅上,呆望着脚边的一层落叶。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台索尼随身听,里面正在放一首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
昨天老爸的一审判决下来了,故意杀人致死,性质恶劣,死刑。上午,她总算跟着舅舅去看守所给他送了几件衣服,又在会见室见到他。
他穿着黄马甲,眼窝深陷,从前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上冒出一层胡楂儿,人也瘦得洪橙都快认不出来了。
“丫头,别哭,爸爸还能上诉,争取二审改判。”望着洪橙,洪齐州的眼神疲惫又紧张。
“嗯,我知道。”洪橙捂住嘴,拼命抑制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爸,你在里面好好的,不用担心我。我在舅舅家,挺好的。”
“齐州,你放心,只要我还有口气,橙橙就有口饭吃。”董飞也在一旁说。
洪齐州宽慰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还记得你四年级的时候翻爸爸的书橱,里面有本狄更斯写的《双城记》,你说开头句子那么长,太啰嗦了?”
洪橙点点头。
“那本书……以前你看不进去,现在说不定就能看懂了。里面有爸想对你说的话。”
洪橙咬了咬嘴唇,只觉得喉咙发紧:“爸,前几天家里来了小偷,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你的书,都被人扔到盆里烧了。”
“是啊,幸好那天橙橙不在家,不然真不敢想。”董飞也附和说。
“是么?”洪齐州面色灰败地闭了闭眼睛,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唉,算了。”
“爸,你怎么了?那本书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洪橙,记着爸爸的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好好活下去。离白家的人……远远的,别惹他们。”
“为什么?是白家的人害你的,对吗?是白烁还是白彦?你告诉我!”洪橙哽咽着问。
“别问了,傻丫头,好好读书,听你舅的话。”洪齐州红着眼圈,望向董飞,“大哥,给她转个学校,拜托了。”
董飞一脸悲凄地点点头。
三天后的放学路上,洪橙守在离学校大门口不远的一个岔路口。她站在风口里等了快半小时,才看见杜璇和张瑜手挽着手走出校门。
“杜璇!”她飞跑上去,一把抓住杜璇的手臂,就跪了下来,“我求求你,帮我找你爸说说,他不是就要调到市里的公安局去了吗?让他和法官说我爸没杀人!你知道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杀人?”
“你把我掐疼了,松手!”杜璇一脸厌烦地去掰洪橙的手,张瑜也走上前把洪橙往外拉。
洪橙却咬紧牙关,任凭她俩抠得自己手指流血,也死不松手。
“哟,真热闹啊。”白烁笑嘻嘻地从后面走过来,身后跟着高晟和张艺淼。
“学习委员,是没人告诉你,还是你脑子进水了?”白烁走近洪橙,满脸讥诮,“她俩可都是看见你爸杀人的重要证人,你还要杜叔去给你爸说情,那就是让他说自己女儿撒谎了?”
洪橙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又转头挨个儿扫视了一遍杜璇和张瑜。老爸一审开庭那天,因为她还未成年,不能进去旁听。舅舅回来,也只是告诉她审判的结果,具体细节并没有和她细说,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杜璇和张瑜居然都是指认她爸的证人。
“为什么说我爸杀人?你上小学就去我家玩了。我爸会不会杀人,你不清楚吗?你为什么要冤枉他?”洪橙扑过去拉杜璇的手臂,却被一旁的张瑜猛地推开。
洪橙没提防她会推自己,一个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但她仿佛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坐在地上,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杜璇:“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啊!为什么你和他们合伙害我爸?!”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我?你要真把我当朋友,会到处说是我爸抓错了人,抹黑他?”杜璇也几步走上前,“那次在操场,你还勾引白烁亲你!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他?还是你和黎雪一样,就喜欢到处犯贱?既然你想学她,就去找她帮你啊。”
“就她还学黎雪?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一身肥肉也配?”张瑜走到杜璇旁,啐了洪橙一口,“我和杜璇那天亲眼看见你爸掐住葛凯风的脖子,还能有假?你是想让我们和法官撒谎,害我们也去坐牢啊?”
“喂,快来看,这上面贴的是啥。”这时,高晟走到左手的人行道上,指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喊他们几个。
洪橙抬起泪眼,顺着高晟的手指也望过去,只见电线杆上贴着好几张照片。每张照片中都有一个胖女孩,赤裸着身体,满身泥沙。她就像一只被人烤糊了的虾,双手抱在胸前,蜷缩着躺在地上。她的头发散乱,脸朝里躲着镜头,脖子和手臂上能看见好几道刮擦的血痕。
洪橙站起身,冲到电线杆前,就要去扯那些照片,却被高晟一把推开:“急什么,欣赏一下嘛。”
“哎,给她看看吧,怪可怜的。”白烁走过去,撕下一张照片,捏在手里对着洪橙扬了扬:“黄臻这小子技术不错,拍得还真不赖。”
他把照片扔到洪橙的脸上。洪橙接过来,怔怔地望着照片中赤身裸体的自己,只觉得头重脚轻,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对,上次水泥厂的事,爸爸明明说黄臻那个相机本来就是一次成像,没有底片,白彦就逼着白烁把照片都交给他销毁了,而且还保证绝对不会私藏照片,他才答应跟白家和解的。
自己当时还问他,白彦那种人的话也敢信。爸爸无奈地望着她,说白彦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坚持不和解,怕他以后会报复。妈妈已经出事了,他不想再让自己有什么事。
爸,那个白彦是不是超厉害的人?她问。人活着,是不是只要比别人厉害,比别人强,就可以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不是的。爸爸……总觉得不是的。爸爸语调伤感地回答她,只是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
“对不住啊,照片我真烧了。”此时,白烁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走到电线杆前,又扯下一张照片丢给她,“就是黄臻的包那几天被人偷了,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几张。不能怪我啊,我也不想的。谁让你运气这么不好呢。
唉,看你现在没爹没妈,真可怜。要不,你也别住你舅舅家了,我让我爸给你找家好点儿的福利院,说不定还能碰上个好人家收养你哦。”
洪橙咬紧牙根,憎恨地看着白烁,忽然猛地站起身,对着他直撞了过去。白烁完全没防备,来不及反应,再加上洪橙又憋足了火,居然一下子就被她撞倒在地。
洪橙趁势骑到他身上,对准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她个子虽然没有白烁高,但是胜在豁出去要和他拼命的气势,一时间倒连揍了他好几拳。
杜璇和高晟很快就冲上来,拉开她。只是白烁那张俊脸已经挂了彩。他摸着嘴角和鼻梁上的血,恶狠狠地瞪着洪橙:“这可是你先动手的,那就别怪我了。高晟,别放她走!”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高晟和张艺淼围住洪橙,不停地用脚猛踢她。洪橙从一开始的蜷缩着侧躺慢慢变成仰卧。她似乎已忘掉了疼痛,只觉得口中腥甜,意识也逐渐模糊。朦朦胧胧间,她仿佛看见爸爸向自己走过来。
——洪橙,记着爸爸的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好好活下去。离白家的人……远远的,别惹他们。
可是爸,为什么一定是我忍呢?明明是他们的错。
——孩子,你斗不过他们,别逞强,记着,好好活下去……
爸爸的脸在头顶的蓝天中渐渐消散。洪橙感觉到有一只脚踹到自己的下巴上。这一次,她痛得再次弓起身体,意识却又恢复了过来。
原来是白烁在用脚踩她的脸。等他终于收回脚,蹲下身子,揪住她头顶的一缕头发,将她拉得不得不坐起来,抬起她的脸正对着他的眼睛:“怎么,打你几下,就受不了了?那我呢?上次要不是葛凯风这个搅屎棍,陪着你爸到处告我的状,我怎么会当着全校几千人,念那个破保证书?”
洪橙瞪着他,眼里燃烧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你活该!我只恨自己心软,上次就该让你退学,关进少管所!”
“是吗?”白烁的目光闪动,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看,你终于说了句实在话,知道反省自己了?
可惜你还是没想明白啊。其实,要不是你和我作对,你的手就不会断,你妈也不会因为没有人陪,大晚上的一个人回家,才被人捅死在马路上。
还有葛凯风那个倒霉蛋,要不是因为和你爸找校长告我的状,他也不会死。所以,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你说什么?!你胡说!”洪橙不顾一切地冲他大声喊,身体却如同被雷劈中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杜璇也走过来:“在你心里,从来都没真把我当朋友。你喜欢黎雪和葛凯风,从来都不是我。
你就觉得黎雪可怜,那我呢?咱俩小学四年级就在一个班了。那年我妈丢下我出国,我心里有多难过?可你从来没问过我一句,就知道整天围着黎雪转。”
“是,你说得没错。”洪橙抬起头,愤恨地望着她,嘴角浮起厌憎的冷笑,“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朋友,因为你根本就不配!”
杜璇脸上的肌肉也猛地抽动了一下。
“杜璇,跟她废话什么。让我给她画个花脸。我哥昨天才买的油漆笔,正好给她用上!”站在洪橙身后的张瑜走过来,“张艺淼,给我搭把手。”
高晟和张艺淼围过来,一左一右地拉住洪橙。张瑜从包里掏出彩笔,就往洪橙的脸上涂抹。
“喂,你们几个,在干嘛?”随着一声呼喝,董飞大步奔了过来,一把推开他们。
高晟举起书包,往董飞的头上就砸,被董飞偏头躲了过去。高晟还要冲上去,却被白烁喊住了。
“算了,走吧。”白烁得意地斜了一眼脸上已被涂得五颜六色的洪橙,“对了,忘了说了,学习委员,节哀顺变哦。”
等他们终于走远,洪橙仍坐在地上,喃喃地问:“舅,他刚才说什么?什么节哀顺变?什么意思?”
“你听错了,他胡说的。走,跟舅回家去。”董飞走上前,想拉她起来。
“舅,你说实话,别骗我啊!”洪橙倔强地甩开他的手。
董飞一怔,好半天才叹息着说:“好吧,橙橙,你爸在看守所里上吊自杀了,就今天一大早的事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洪橙的身体就微微摇晃了一下,吓得董飞赶紧弯腰扶住她。
天上忽地闪过一道电光,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乍然响起。豆大的雨点顷刻间就砸了下来,眨眼的功夫,已形成一片片倾斜的雨幕。
又是一张洪橙的裸照从电线杆上摇摇摆摆地飘下来,落到她的手边,被倾斜的雨点一滴一滴地打湿了。
洪橙从地上捡起照片,默默注视良久,忽然昂起头望向天空,低声说:“爸,你错了,老天爷根本就不关心弱者。你从小教我的那些,根本就没用!”
又是一阵隆隆的闷雷声从头顶滚过。洪橙抹了一把脸上被雨水打湿的油彩,望着天边乌泱泱的云层被一道道紫红色的闪电撕裂,觉得那是爸爸的魂灵躲藏在那雷声和电光中,在回应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