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笑得难看？那段时间人人都活得艰难，后来揣摩出但凡笑就难看。他自己笑就是要罚人，别人笑就是要挨打。宣室便对笑容极其敏感。此刻，他换戴好乌纱网帽、白绸大衫，背挺姿正，手持紫毫行云流水，远瞻俨然一名清贵极了的年轻君主，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邦之楷模，然而他眉梢的黠意及笔下文字令人心里发紧。然宣室内，没人敢说有一丝不妥，尤其杨镇这个鳖孙，身为太监总管又不知溜哪儿去了，韦阗心里使劲骂了几句，挣扎了半响终还是开口。毕竟宋太后临走前嘱咐过，皇上还是应当有皇上的样子。
皎月高挂，晚风徐徐，殷昭从长秋宫回来后，脸上一直带着笑意，难得的好心情令身边侍奉的宫人都脖子发凉。
他平日不大笑。以前在先帝面前笑太多，先帝喜欢大方和气的人，相较于大皇子每次笑声响得回荡走廊，三皇子嘴角快连上耳朵，殷昭总是保持温润谦和、从容不迫，令周围人都身心自在、如沐春风，即便是宣室殿的老油子，也觉得他性子不错。
直至他登基后，回到宣室换了一副面孔，阴沉着脸靠在龙椅上摩挲龙头，透过冕旒彩珠耐人寻味地注视众人，点了几个笑得难看的人，各赏三十板子。
什么是笑得难看？那段时间人人都活得艰难，后来揣摩出但凡笑就难看。他自己笑就是要罚人，别人笑就是要挨打。宣室便对笑容极其敏感。
此刻，他换戴好乌纱网帽、白绸大衫，背挺姿正，手持紫毫行云流水，远瞻俨然一名清贵极了的年轻君主，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邦之楷模，然而他眉梢的黠意及笔下文字令人心里发紧。
然宣室内，没人敢说有一丝不妥，尤其杨镇这个鳖孙，身为太监总管又不知溜哪儿去了，韦阗心里使劲骂了几句，挣扎了半响终还是开口。毕竟宋太后临走前嘱咐过，皇上还是应当有皇上的样子。
皇上可是当着不少近臣的面承诺，等殷暄回来允他一件事。身为君主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就是言出必行，这是国之根本，更何况现在殷暄还在边境为国效力。
他可不想太后回来扒了他皮，做一个太监难，做一个夹在母子中间的太监更是强人所难，唉！“皇上，安王的信须否发还？”韦阗腻着嗓子问，身子快低躬到腰下位置。
前两天从边境快马寄回殷暄两封书信，一封是给皇上的公文，禀告谈判进程。一封是给友人私信，送给萧府七爷，信封里还套着一封，署名是小鸢。
也就是如此，皇上才特意派人去查,“活该...不长眼睛...脑子跟摆设似的...”他边听过去三年的汇报，边讥讽叫小鸢的女子。原来她以前是宜贵人侍女，被轰出东宫后跟随了安王。“朕不留她，便可以跟人跑么？”明显动了玩性。
韦阗暗为小鸢捏了一把汗，原以为在劫难逃，但瞧今晚皇上的作风又不大像。虐死个人没什么紧要，论锅也该萧家背，只说皇后好心接进宫调养也没能养好，到时候安王要打要杀，拖几个萧家的人出来就是。
但要是皇上想要她活呢？还是活在自己身边，事情就可大可小。
至少该等安王回来，安抚住弟弟再说。哪有像现在先给他强塞个王妃的道理？边境那边得了消息，还能安心做事？只怕敌国也会借此起哄闹事。
这番提醒让殷昭停下笔，若有所思说：“给母后的补给今日动身了么？”
韦阗嘴角微抽，反倒让皇上想起这茬。“酉时已经出发。”
“定要赶在霜降前。”他嘱咐。
“圣上淳孝！”韦阗恭维说。殷昭又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随手拿起案边茶水饮用。
实在令人揪心！太后所去的寺庙山壁掉下一颗巨石，砸了道路好大个坑，皇上看见官员来信大惊，立即令当地重新整修，务必使太后移驾下来时，山道没有隐患。
虽说从其他小路也可以通行，但皇上既然有这般孝心，太后也就欣然接受，写信回来感念皇上孝心，皇上也立即命人送御冬补给过去。
也不知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他年轻气盛，又生得极聪明，没什么畏惧的，以前有太后把控，还能削回去，太后一走，贡瓜出事、边境不安、辅臣卢由之被下狱...
作为近侍，韦阗最近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不稳当，还在忧心忡忡想着，咚的一声，茶杯被重新放回案上，澄澈的花露摇晃溢出，带着浅浅花香。
“什么茶？”方才还在笑的殷昭，顿时沉了脸。他最讨厌喝有香寡味的饮子，女人才爱喝。
侍茶宦官立即跪下请罪，饮子是从长秋宫带出来的，崔姑姑说是按小鸢姑娘的配方所调，才大着胆子换了中秋这天的青茶。
三年过去了，这些宫人是一点教训不长，见着个机会就拼命抓，也不怕抓着的是块烙铁烫手。殷昭幽夜似的眼眸注视向桌案上的糕点，拣出一块雪白米糕。“明天，记得趁热吃。”搁侍茶宦官手里。
阁内一时回荡着撞石般的磕头谢恩声。
杨镇带人回来时，路过正巧遇到侍茶宦官出来，头破血流、双手颤抖捧着那块糕点，要两名小宦官搀扶才能走稳当。“好福气啊！这吃了不得延年益寿。”他笑眯着眼，尖嗓阴阳了一句，随即走进书阁回禀。
跟随在杨镇身后的紫衫女子一被准允进门，立即匍匐磕头请安，她头梳着堕马髻，一双手生得雪白，身段婀娜，声音纵然激动，仍犹如百灵鸟清丽动听。
“小鸢触犯宫规实在该死，但她脑子灵光，从小跟随贵人研习调香，习得西境诸番邦语及文字，相貌亦生得明丽冶容，是再合适不过的充盈人选，定能解燕城公主之忧急，望请皇上开恩，予以她将功补过的机会。”略微抬头，见站在窗边凝望月色的殷昭无动于衷，修长硬朗的手指轻轻敲击窗台。
似若神君，冰清玉润而又不近人情。
“她从小温顺本分，做事规规矩矩，”女子声音颤动表示。“全是受那翟妖妃折磨失常所致，一旦脱离她的威慑，定能安心为皇上效劳。”
殷昭总算有一丝松动，“那她要是舍不得呢？”
“她向来惜命，绝不会再犯糊涂。”女子担保说。他嘴角勾了勾，tຊ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西境地理志翻阅。
宣室的宫人眼神相视，嚯，原来是打算送去车然国，燕城公主和亲多年，身边侍女老的老，死的死，已经没有可用的人手，前不久在信函中提及诗经《泉水》一诗，希望皇上能送些人来，以解思乡之情。
车然国富兵强，与西兰、乌稚均有争议领地，是当前非常需要笼络的番邦，皇上果真凡事先考虑政治，不少人心中燃起的火苗又灭了。
至于安王，家国大义大概能理解罢。
小鸢心虚一宿未睡，早早梳妆整齐，等崔姑姑侍奉皇后回来，就立即赶了过去，顶着周围宫人讶异的神色，走进屋里递上长篇请罪信，自觉无颜再留在宫里，今日就收拾包袱离宫。
斥也好，罚也好，她都接受，出宫一定好好静思己过，陈述语气抽抽噎噎，自带三分病喘，豆大泪珠滑落在信封上晕染了墨迹，鞠躬快弯至腰下。
“你让皇后很为难知道么？”崔姑姑恼火看着她，脸上的脂粉比平日白了些，昨晚也像是没睡。
小鸢沉默不语，再度躬身赔罪。
良久，终于等来崔姑姑一声：“去吧...”还没来得及窃喜，便听到接下来的晴天霹雳，“宣室殿方才来人，说有宜贵人旧物，着你去辨认。”
前往的路上，她故意绕了一条较远的路，昨天中秋节假，每半月举行一次的朝会顺延至今天上午，皇上参加完朝会后，有一个时辰休息，之后是午膳。
她估摸着朝会快结束，谁晓得大臣惹没惹他生气？万一撞到刀口上，可没人再救得了她。最好是捱到皇上用完膳，情绪相对稳定的时候见面。
宫道阴风阵阵，她裹了裹外衫边走边想，宜贵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尖酸刻薄、气量狭小的儿子？以前燕燕姐她们讽刺殷昭是白眼狼，她还争辩说他处境艰难，现在想起来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那些文臣也真是一言难尽，天天歌颂殷昭是难得的明君，实际还不如先帝昏君好相处，她为自己被蒙骗上当暗感气愤，脚下松滑踩着一块瓜皮，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眼泛白光，看不清东西。
耳边传来好几名宫人的嬉笑声。“呀！有人摔倒了。”
“嘻嘻嘻...”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消失。
有人赶快来搀扶她，手很纤细，是女人的手，但身上一股酸臭，直冲脑门。
应该是一名罪婢，宫里有一个群体，是犯罪官员的后代，罚没进宫服役，她们身份比宫女低，从事最粗重肮脏的杂活，终生不得离开。
谁都可以欺负她们，即便死了也无关紧要，没人会在乎。
有的宫人在主人那里受了气，或者就是心情不爽快，就会找她们麻烦。
小鸢以前只在夜里偷溜出来时远远见过，她们穿着褐色长袍，手持扫帚，神色木讷呆滞，像鬼魂一样。当时她很怕被告发，画眉姐淡淡说：“她们不算人，不敢的。”
今次是头一回接触，还是在白天，“有劳！”她客气感激，视力稍恢复，见着眼前女人顿时怔住，贤贵妃？
先帝后期最宠爱的妃子，帮助宋皇后协理后宫，小鸢曾经去贵妃宫里领过几次东西，每次贵妃都会赏她们喝甜水。
可贤贵妃不是殁了？先帝驾崩后，贤贵妃的儿子三皇子殷旭企图以假诏篡夺皇位，被姜丞相等人当场戳穿羁押软禁，而贵妃则是听闻消息在寝宫自缢。
这些她都是听殷暄回来说的，那段时间他很阴郁，常常独自一人静思，也就是因为这件事的影响，他推拒官职，专心种花。
眼前的女人脖子有没遮完的红痕，身材消瘦，满手疮伤，一只跳蚤从耳廓钻进头发丝里，吓得小鸢连忙抽手后退。
她沉静地看着她。
“小鸢妹妹！”李翊气喘吁吁从宫道跑来，见状连忙把她拽走，一眼都不曾看旁边女人。“他们没等着你，长秋宫说你出来了。”
“我想这条路比较清静。”她克制住害怕说。开始后悔自己的盘算，害怕撞上皇上心情不好，被拖出去打板子难堪...
但在他面前，表现绝对诚恳才是最重要。
他是主人，是皇上，享有至高无上、毋庸置疑的权力，一句话可以让她消失、死亡，彻底坠入尘埃里。她从来只能感激他的决定，而不是怨怼、算计，还想保留些许颜面。
“宫里削减了人手，偏僻地方不干净，以后别走了。”李翊严肃说着，看她脸色苍白，已经十分惶惶的模样，便改了语气：“吃过早饭没？”
宫里有许多人被召见是不敢饮食的，从袖子里的绢帕递过一块果仁糖。“记住，你比别的人强，有宜贵人在天上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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