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摇了摇头。他不由觉得好笑。“可有不实？”手里还握着朱笔，边笑边在批阅，行云流水。旁边的太监杨镇也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期待着她的回答。这么善良的太监不多了。“启禀皇上，文章所述与实情不符。”在得到他一个好奇的“噢？”回应下，她脑子过了一遍，努力把事情还原。“那筐湿炭，是小人跟画眉姐在宫院角落发现，本是淑妃宫里要丢弃的，想着在院子里烤肉，烟气大些也无妨碍，就说好话讨要过来。”当时可谓惊心动魄，有好些其他宫的人也发现了，画眉姐留下来看守，她跑得快断气才抢先进到姑姑屋里。
宣室殿内庄严肃穆，木制地板光洁如镜，走在其间即便是轻微的咳嗽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里的宫人都不说话，动作幅度也不大，喜欢以眼神示意，往右一飘，就是指皇上还在朝会，往左一看，就是往那边走。
小鸢本以蓄好力气要鼓起笑容，见路过的宫女都神色庄静，衣着深绿衫裙，米黄围裳，不施粉黛，不戴饰物，身上只有清浅皂角味，便也收敛表情，每过一处转角就取下一件首饰，提了提下裳露出鞋面，等到东晟阁外，杨镇瞧见她一愣，真的很像来请罪的，随即让她站在旁边等候。
未过多久，殷昭过来了，老远就听见有几人在磕头，像石头重重砸在地上，他表情淡定，甚至还带着浅笑，但漆黑的眼眸烁亮，明显是在意什么事。
东晟阁外的宫人都如沐寒风，早早颔首敛目。她回头发现，也跟着低下头。
他径直走往阁内，带着一丝清苦的芳草香掠过眼前，杨镇点了几名宫人跟随，她也包含在内。
里面很静，墙上都铺着一层米色软绵隔音，只有书房右侧的窗户打开，一座葱郁幽暗的花园，有莺鸟在看不见的深处鸣萦，风里也带着清苦的味道。
殷昭已经坐在书桌前，悠然批阅奏折。
杨镇给她指了一个地方，在角落位置，有案有蒲，有笔有砚，案上摞着一叠红绸布封面文书，她认出翟太妃的名字，继而从其他本封面的姓氏，猜测出应该都是先帝嫔妃的上书。
这是要她看？
她抬起头，杨镇已经到御前研墨，其他宫人都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一根柱子，究竟能不能看，心里正在纠结，门打开了，随即又被外面宫人轻轻合上。
进来的是一条狗，黄白相间的狮子狗，沉稳优雅地走到御案前的桌脚地毯上趴下。过了一会儿，它闻到陌生的气息，注意到她。四目相对，你不要过来！
它还是走了过来，嗅过她的鞋底、裙子，最后锁定她的衣袖，里面藏着半块还没吃完的果仁糖，摇着尾巴期待看着她。
她立即摇了摇头，狮子狗没能领会，继续期待看着她，还用爪子扒拉她衣袖。“没有！”她再次用口型表示，狮子狗不懂，扒拉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倒不是她舍不得，以前养鸟的小宦官就提点过，宫里喂养鸟、鱼的时间和地点都有讲究，不能乱喂，如此才能确保主人来的时候，出现祥瑞景象。而像是猫、狗、猴子之类，更是只有主人亲自喂，决计不能让宠物更亲近你，否则手打断都是轻的。
她觑了一眼殷昭，还在认真批改奏折，立即推了一把狗，把糖塞进自己嘴里。狮子狗不敢置信看着她，转头走回地毯上叹了口气。
案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解的笑问，“有这么好吃？”
她浑身寒毛竖立，强咽了下去，眼眶盈泪，用力点头。
皇上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挥动了手指示意宫女给她倒水。
小鸢温吞喝了两小口，立即匍匐请罪说，是担心狗不能吃才出此下策，语气柔软无助而又惶恐不安，娇弱的身子颤栗抖簌。
伴随着两声手指关节敲击案桌的轻响，她抬起头，皇上清隽的脸庞沉了下来，目光带着慑人的寒意在审视她。
她分明没有说谎，但皇上好像不开心，记得听人说他不喜欢听人辩解。其他人却是在想，妖精，啊妖精，还是装作白兔的妖精，只怕狐狸精见着了都要自惭形秽。
“千方百计跑出宫，怎生又舍得回来？”皇上语气冷然，带着讽刺。
“当然是为了皇上。”她一本正经说，眼睛又楚楚莹亮。“当年是担心继续留在宫里碍眼，就麻溜地滚了，如今皇上治理有方，宫中再无宵小作祟，得闻皇后为全皇上孝心，想重现宜贵人生前饮食，便忙不迭回来。”
“然而小鸢终还是高估了自己能力，为赶在中秋前完成制酿，顾首不顾尾，逾犯宫规，惊扰圣驾，实在该死，恳请皇上责罚。”
皇上嘴角微勾，“你对自己还是有清晰认识。”她沉重点了点头，他脸色tຊ略微和缓。“上书的内容，都看了？”又把注意转到她案前的文书。
小鸢立即捧起来看，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皇上也继续批阅奏折，外面花园阳光和煦，鸟鸣嘤嘤，芳草清香不时随风递来，态度比刚回来时自然许多。
她的心还在砰砰跳，又不敢随便抬起头偷瞧，便强迫自己专注在文章上。
内容开头是追忆宜贵人生前的美好品行，什么淑善敏慧、娴雅高洁...短暂的相处就已经被她的气质人品所折服，悔恨畏惧魏淑妃的权势，不能与其多多相处，接着便是控诉魏淑妃骄纵善妒、不能容人，协理后宫期间，故意把贵人席位安排在窗边吹冷风，宫里赏赐总是克扣使坏再行发放，诸如燕窝是捏碎的，煤炭被打湿之类。
每个嫔妃讲述的事都差不多，只是侧重点不同。李贵嫔表示是听自己宫女所说，为此难过不安，只能私下予以帮忙。钱淑媛说是亲眼所见，当时有帮忙说话，结果被魏淑媛身边人挤兑，回去后郁结在心气得生病，至今身体不好。翟太妃则是进行揣测，每每魏淑妃要使坏，都是从宋皇后宫里请安回来，明显就是为嫁祸宋后，用心极其险恶，回想起来都后怕。
小鸢一阵恶寒，要是早点认清翟太妃的本性就好，不至为讨这个伪善阴险的人欢心，饱受三年内心煎熬，文章表面是说魏淑妃企图陷害太后，实际上想把这件事和太后牵上关系，在皇上心里埋下一颗种子，简直挑拨离间的好手。
宜贵人千叮万嘱过，将来不许在太子面前诉一丝苦。偏偏这些既得利益者，还是要拿她做文章。小鸢一边生气一边叠好文书，正酝酿着如何开口，抬头发现皇上已经朝她看来，吓得心一抖。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他不由觉得好笑。
“可有不实？”手里还握着朱笔，边笑边在批阅，行云流水。
旁边的太监杨镇也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期待着她的回答。这么善良的太监不多了。“启禀皇上，文章所述与实情不符。”在得到他一个好奇的“噢？”回应下，她脑子过了一遍，努力把事情还原。
“那筐湿炭，是小人跟画眉姐在宫院角落发现，本是淑妃宫里要丢弃的，想着在院子里烤肉，烟气大些也无妨碍，就说好话讨要过来。”
当时可谓惊心动魄，有好些其他宫的人也发现了，画眉姐留下来看守，她跑得快断气才抢先进到姑姑屋里。
姑姑看到她脸色通红紧紧张张，笑得直乐，“好啦，给你，给你。”一直是她记忆中很开心的事，不知为何传到别人那里就变味了。
“碎燕窝也是给小人们的，我们帮着做了些针线活，姑姑就顺手塞了一包让煮粥喝。”
回去的路上，领的东西零零碎碎太多没抱住，燕窝掉出去让人瞧见，就有同去的宫人好奇问‘是碎的啊？’当时以为对方只是嫉妒眼馋，就没理会默默收起来。
杨镇脸色越来越深沉，明明她有意把事情讲得轻松，他却突然噗通跪下请罪，膝盖砸地有声，连旁边的狮子狗也一惊，“奴婢罪该万死，没能觉察济盈宫艰难，致使贵人受苦。”
小鸢慌忙解释：“是小人贪吃，与娘娘、总管无关，物品从来是按时发放，不曾短缺过，还望皇上恕罪！”头跟着埋在地上。
朦朦胧胧中只听到一声鼻息发出的笑。
一直到出来，头还有些晕眩，觉得有些不真切。小鸢看着搀扶自己出来的宫女芜菁，干笑了笑，感叹：“皇上真是仁慈。”
其他的事也不愿再想，只想赶紧跟皇后请求出宫。以前觉得在王府学会不少说话之道，没想到在宣室，每一个字都可能是错的，足以要人命。
她怕皇上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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