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俯头,对阮心说了什么。怀里的女人靠在他胸口,白皙纤长的手臂挽上他的脖子。不想无中生有,并非无端揣测,但所有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她反复回想反复串连,都不是空穴来风。甘陶傻而怔,目送着二人离开宽广的大厅,直到再不见人影,直到头晕目眩,直到眼前模糊一片白……她背抵着柱子,缓缓滑下……忍过了那阵背脊发凉,冷汗直冒,耳畔直嗡的劲儿,再睁眼也不再眼冒金星。她撑着身子,挪到靠边的座椅坐下。
爱上他的瞬间,是金鱼花灯为证下,他抬头望来,极尽温柔的眼。
翌日清晨,顶着魏孟崎的依依不舍,甘陶果断拒绝了他要开车送她回嵩平镇的提议,买了票直奔回乡下。
此次嵩平镇中心小学心理咨询教育活动反响可观,为往后几期的合作开展奠定坚实基础。
重整上班的第一天,主任要求官博和加V的个人微博线上宣传本次活动。甘陶编辑完微博发送,接水回来后再看手机,很快收到了各种评论:
“哇,小孩子好可爱,有点像支教。”
“你是心理咨询师啊?”
“你们心理咨询服务中心有没有招募志愿者的活动,想参加!”
“江城市嵩平镇……你是江城的?”
“我脑补了性格阴郁的漫画家为减轻心理负担与心理咨询师相识相知产生感情,后因无法接受心理咨询师一直为他人排解困扰而将她囚禁的故事。”
“大大,求问你跟崎大是怎么认识的啊!”
“……”
晚上睡前刷微博,她发现崎君给她最新的两条微博都点了赞。
一条是转发官博的,还有一条就是她自己编辑的。
下头也是一群激动的吃瓜群众——
“对你的爱,从每日点赞开始。”
“从点赞可以看出,咱们崎大还活着,新单行本有望。”
“不期待崎大月常宠粉、季常宠粉或者年常宠粉了,只求一只陶宝咨询师能够频繁发微博,就算只看得到崎大在点赞,我也可以含泪而眠了。”
“你们怎么知道一只陶宝是女的,也许是个男孩子呢,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咱们崎大是正儿八经的直男好吧!好的,我先押崎大是总裁攻!”
“……”
甘陶退了微博,用脚丫子去蹭一旁看书的男人,悄悄道:“微博上有人说,你喜欢男人。”
“嗯?”他的视线还在书上,不受打扰。
“说你是总裁攻,喜欢诱……”
“受”字还未出口,他凉凉地睨来一眼。
甘陶如鲠在喉,关了手机迅速滑入枕底,望天嚷嚷:“睡觉了睡觉了我困死了你慢慢看……”
侧躺没多久,她翻身又欲找他说话,整个人却天旋地转被他抱入怀里,压在耳畔,呼气温热酥麻:“我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吗?”
九月,学生陆续回归校园。这也意味着新的一轮繁忙工作正式开始。
他们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要面向解决青少年群体的各式心理问题,服务对象多为十二岁到十八岁的案主,当然也必不可少有案主的家长跟随咨询。对于青春期的孩子们,他们出现问题的很大原因离不开所处的学校和家庭环境。
因此,也会为青少年的父母或监护人提供相应的心理辅导。
那日,当这位白裙温婉的美丽女人施施然站在甘陶面前时,她几乎是一眼就在脑海中将不同地点的两张面孔重合。
思索着,沉默半晌,她听见自己在询问:“您好,请问是家中小孩儿有问题需要解决吗?”
那女人静而柔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只是微微笑着,慢慢打量四周。
有同事瞧着不对劲,也上前询问。
甘陶拦下,看向她,平静地说:“先进来喝杯茶吧。”
只是转身离去后,沏茶的手不知缘由地微抖,心悬着慌,也没有理由。
等她端着两杯茶,关上咨询室的门时,才觉察到手心微黏的汗。
有那么几秒,甘陶不敢去细看她的眉眼。
自沉风韵,宁静致远。静若处子,温婉如风。
如若说十六岁时的她青春逼人、明媚张扬,那么如今三十岁出头的她,是万事沉淀,归于平静的温和。
无论何时,都有能一眼抓住你心的神秘力量。
“请喝茶。”甘陶端稳茶杯放于她面前,拿过遥控把空调打开。
她道谢,声音和年岁外貌不符,很软糯。
普洱微烫,白雾飘起散开。
甘陶惯例准备着会谈要用的资料,听见她低问:“普洱?”
“是。”甘陶回身,见她端起茶杯,轻轻朝着茶面吹气,“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原先在咨询室里是放的茉莉花茶,还是被某大神带着喝惯了普洱。
起初不喜它的苦而涩,后来家中只放普洱,也渐渐有些着迷它的饱和浓厚,余味无穷。
由此可见,习惯多可怕。
“不会,我只是想到一些事。”女人轻抿几口,或许是烫,放了茶杯,“以前认识个人,他钟爱普洱。被带着,也熟悉了这个味道。”
手搁在资料架上,顿住。
背对着她的甘陶,掀起眼帘,一言不发。
空调冷风呼呼吹拂下,原本闷热的室内,也如光线投下各角落,罩满凉意。她却感觉那空调风冷飕飕,直往她太阳穴钻,堵着那处的血液上不来,发凉闷痛。
世界本是圆,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路上会遇到曾经谁的谁。
而眼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举手投足间展露出的习惯,正是过去女人所熟悉的,那个人留下的。
甘陶微阖眼几秒,睁开,深吸气时,莫名被呛了几口。
她拉开椅子,坐下。
女人的目光始终静悄悄地,跟着她。
“我叫阮心。”女人缓缓启唇,“我并非青少年阶段,也不是为了孩子而来,会不会打扰到你的时间。”
“这就得看你来的原因了。”甘陶微笑,说,“如果是为了咨询,那么这里或许不会是适合你的最好地方。如果只是误打误撞进来为了倾诉,反正也快下班了,这四十分钟我们还是有的。”
九十度倾斜角,咨询的惯例位置。
“哦,对,忘了自我介绍。”甘陶轻笑,注视她,“阮小姐你好,我叫甘陶,你可以称呼我为小陶,是这里的心理咨询师,专做个案辅导的。”
阮心的目光沉了沉:“甘陶……一只陶宝?”
甘陶怔了怔,复而颔首:“对,这是我专用于工作的微博名。”
阮心恍然地“啊”了声,手搭上桌面,单手托腮:“你多大了?”
咳,她眨了眨眼,窘然地察觉自己成了被咨询的对象。
“二十三。”
“看着小,没想到真的这么小。”阮心端起茶杯,垂眸抿了口,漫不经心问,“崎君是你的男朋友吗?”
“阮小姐……我们或许可以谈谈你……”
“我有心脏病。”她轻轻开口。
甘陶眼神惊愕,被这突如其来插入的一句话。
她哑穴被点,张了张唇,说不出一句话。
“遗传,我父亲也有。心脏功能严重衰竭,他必须接受换心手术。找到合适的配型太不容易,当时我正值毕业,和男朋友情投意合,把所有的钱都投资进了我们俩创业的公司。后来,我父亲几度住院,急需换心……家里没钱,我也没有钱,咬牙跟他请求撤资。”
阮心眸光飘忽,眼珠子动了动回神,去端面前的茶杯,刚凑近嘴边,秀眉皱起,轻声询问:“还有热茶吗?”
甘陶拎着茶壶回来,替她重又满上。
滚烫的茶水已温热,普洱的苦涩蔓在舌尖消散不去,但她却恍若罂粟花粉上瘾般沉迷,原本暗淡不安,寻不到焦距点的神色,在普洱浸润唇瓣流下喉咙后,全身骨骼,连毛孔都疏解得畅快安心,长长轻吁口气,才慢慢睁眼。
如若她是嗜毒者,普洱便是那唯一的毒瘾,亦如令她绝望又新生的解药。
“我很爱普洱。”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她不经意抿唇笑,不假思索,“没有它,我活不下去。”
甘陶慢慢转头,去看她。
阮心姿态慵懒,依靠着座椅,轻声说:“我有时还会怀疑,是不是普洱茶里,有什么对我神经致瘾的成分,不然,我为什么会离不开它……”
“不过是茶,说不定你换个口味喝上几天,又会觉得它没这么好了。”甘陶提起壶柄,金黄的茶水汩汩而下,白色瓷杯很快溢满。
“你呢,你为什么会喜欢普洱?”
甘陶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说:“爱屋及乌。”
阮心目光一凝,也跟着笑了,不说话。
相顾无言。
甘陶手脚冰冷,估摸着该是空调温度太低,她拿过遥控器,手微顿。
16℃,难怪这么冻人。
“你很冷吗?”阮心盯着她连按遥控键的拇指。
“温度有些低,我调高一点。”她扫了眼阮心的无袖长裙,“你的手臂应该挺凉的。”
阮心摸了摸,骤然发觉的模样,恍然:“唔,好像真是。你不说,我还感觉不到。”
“女生少吃冰,多保暖,总没错。”
阮心耸肩弯眉:“你跟他一样,很会照顾人。”
“……”甘陶望了她一眼,垂眸,笑而不语,权当默认。
下班,众同事尽散。
阮心跟出来,两指掐着手机,晃了晃:“我刚回江城,没什么朋友。可以存个电话吗?”
“当然。”甘陶掏出一下午未解锁的手机,“如果你需要特殊的个案心理辅导,我也可以推荐几家心理咨询中心。我们是专做青少年的,几乎不接成年人的个案。”
屏幕下拉,几条新闻推送和微信信息出现。
一溜滑下,魏孟崎的名字映入眼帘。
输入姓名,打到“心”字时,身旁的人冷不丁来了句:“我很爱他。”
甘陶手指僵了几秒。飞快按了几键,点了“确定”,锁屏,兜回口袋。
阮心没有看她,也不知在看什么,或许是窗外的树,抑或是三两人低声交谈的同事。总之很飘,很远,像找不到根的大树,像断了线的风筝,像失去暖巢的飞燕,像无家可归的游人。
鸟群扑翅成群飞过的片片余音,落叶被风吹得半空打旋儿的空旷寂静。
按理说,她们只是在今天,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素昧平生,却仿佛隐约都认识彼此。凭着话语猜测,在朦胧的纱窗前用熏烟肆意绘画,堪堪将要捅破,却又完好无损。
哗啦啦的砸落声传来,雨势急而大,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甘陶盯着那如注的雨水,问:“你有伞吗,一会儿怎么回去?”
阮心摇头。
“我去替你找把伞。”
“不用,我等雨停就好。你们要关门了吗?”
“也许会有人加班,但也说不准。我去仓库替你找把闲置的伞,你等会儿。”
甘陶在仓库翻了一阵,有几把伞架坏的,终于翻出一把还算能用的伞,抖落灰尘,又拿过抹布擦了擦,走出去。
她低头慢悠悠地走,这才掏出手机,看信息。
海珠:近期备孕,吃喝玩乐尽量少约我,不谢。
陈姨:甘大爷最近情况挺糟的,身体也不行,夜里总喘,你有空过来瞧一下。
魏孟崎:几点下班,晚上来接你吃饭。
魏孟崎:下雨了,你带伞了没有?
“撞墙了啊,看什么呢这么着迷,又是金主男朋友的信息呢?”同事打趣调侃。
甘陶四下张望:“人呢?”
“谁?”
“那个咨询者。”
“下楼了,你们不是访谈结束了吗?”
甘陶攥紧手里的伞,转身往楼下走。
屋外雨声渐渐清晰,光亮越足,她越接近大厅出口。
看见了白裙的一角。
往上,撞入眼帘的,是阮心失魂落魄、呆滞望外的侧脸。
甘陶脚步渐缓,停下。
她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顺着阮心的目光望去——
黑色玛莎拉蒂静静停在雨里,窗口降下,驾驶座的人偏头看来,目光沉得犹如沿着屋檐积压下的雨水。
冰凉绵延,透着湿漉的寒意,无悲无喜,静得可怕。
上一次见到他这般神情,是什么时候?
在甘陶的回忆中,有三次。
一次是江城初雪夜重逢后,她在餐厅遇见他和红裙女人分手,那时的他望向窗外的侧脸,眼底犹如寂静的长夜。
还有两次,分别是她雨夜上门寻他,以及分手见的最后一面。那种由内而外的压抑恐惧,仿佛巨大的货车从你面前驶过,你担心它突然翻倒砸向你;抑或是独自一人走在宽广的草地,辽阔天幕低压笼罩,云层中闪着电,那种对大自然的畏惧。
她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眼神。
魏孟崎目光偏了偏,落在甘陶身上,顿了几秒。
车子解锁,驾驶座的车门打开。
他撑着黑伞自外走来时,甘陶慢慢地看了阮心一眼。
只见她的眼眶倏地红了。
他收伞,径直从阮心身边走过,恍若未见。
擦肩而过的一秒,阮心怔然动唇:“阿崎……”
因着惯性,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停下。
阮心问:“还记得我吗?”
静默,没有回答。
手中的伞隐隐有灰,黏在她出汗潮湿的手心,脏了一片。甘陶微侧身去,隐于承重墙后,沉默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
个别晚归的同事经过,见着她煞白的脸和诡异的画面,面面相觑,和她说了几句,悄然离开。
雨势未减,越下越大。
她站得头重脚轻,顺着墙壁滑下,想就地而坐。听见魏孟崎的声音,不轻不重,平静无风地飘来:“记得。”
阮心低而小的抽泣,随之而来。
吃完晚餐回家的路上,车厢只有电台主播说相声似的诙谐对话,甘陶一字未进脑中,盯着手机发呆。
魏孟崎沉默开车,一言不发。
坐在副驾驶,甘陶憋了会儿,还是点开了海珠微信对话框。
甘陶:今天见到他前女友了……
海珠秒回:哪个前女友?几月几号的?
甘陶:跟你说正经的呢……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他初恋。我看过一张他们高中时期的合照,记得她的样子。突然成了我的案主,分享了她过去的经历,魏老板来接我的时候,三个人面对面……
海珠:刺激!初恋和未婚妻的较量!看谁主沉浮!
甘陶:我难受死了,你还搞笑呢?
海珠:嘁,那你怎么不直接问大老板啊?你选她还是选我!
甘陶:我们俩整晚都心不在焉的,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说的话感觉又像刻意避开,说了的话又像追究往事……
“甘陶?”
“啊?”她茫然偏头看他,拇指一按,手机锁屏。
他看着她:“我想起落了文件在办公室,你是跟我去,还是我先送你回家?”
“什么文件呀,这么重要……”
“一份资料,今晚得加班。”
甘陶“哦”了两声,示意明白:“我陪你去,不想一个人回家。”
魏孟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头直视前方:“好。”
二十二楼,只有进门的前台亮了灯。
甘陶亦步亦趋地跟着魏孟崎进了办公室。
他径直走向办公桌,甘陶慢悠悠地晃到那几幅书画下,站定仰头。
中途,魏孟崎又接了个电话。
等他挂断,拿起资料走到她身边时,甘陶的目光仍停留在画上:“魏孟崎,你为什么想创办出版公司?”
半晌,听见他回:“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甘陶淡淡垂下目光,瞥去一眼,笑道:“没什么,只是好奇。”
回到家中,桃酥优雅地迈着步子从屋子某个角落探出头,朝他们而来。
魏孟崎一把抱起白猫,蹙眉嗅了几下:“小公主,你该洗澡了。”
“要不要送去宠物店?”甘陶趿拉着红色拖鞋,握了下桃酥的爪子,小而肉。
他右手捧着猫,左手去解衬衣纽扣,回头看她:“帮过猫洗澡吗?”
甘陶摇头:“没有。”
他笑了,俯身放猫下地:“一会儿我教你。”
浴室传来哗哗水声。
甘陶偎在沙发里,拿着逗猫棒一晃一晃的。猫咪视线随着棒子移动,突然一跃而起扑来,用爪子去打棒上的小球。
她看着手机,一时出神。
海珠:怎么样了?这么久不回我信息,一吻解千愁了?
甘陶:什么也没说。
海珠:那你在干吗?
甘陶:逗猫。
海珠:漫画家呢?
甘陶:放水。
海珠:你们要鸳鸯浴啊?
甘陶:给猫洗澡。
海珠:打扰了,是我担心过盛。
扔下逗猫棒,猫咪跃上沙发,低头又嗅又啃。
魏孟崎在浴室叫她的名字:“把桃酥抱进来。”
“来吧,宝贝儿。”她抄起它的前肢,猫瞬间被拉长,像扯丝的麦芽糖。
小浴盆,水温正好。
“不烫手的水温,大概40℃就行。盆里先滴上浴液,然后抱起它放在盆里。要慢些,怕它害怕。”他双手托着猫,它微微挣扎了几下,适应后便顺从地任水浸湿它的白毛。
甘陶目不转睛地看着,有些奇妙。
见他熟稔地从猫的后部、颈、背尾,再到腹部,四肢迅速搓洗,麻利又干练,显然熟能生巧,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视线从猫身上,不自觉地转移到了他侧脸。俯身低垂头,额发微遮掩眼,线条硬朗的面容,微动的喉结,专注的眼神。
她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工作忙时间少,会把猫送去宠物店洗澡,轻松又便捷,也省得自己捯饬折腾。
哪知,他负责任的态度,认真且唯一,即便是猫,也毫不马虎。
桃酥很乖,早已习惯的模样,顺从地待在他手下,时不时小脑袋转一转,目光看着他。
甘陶轻轻问:“你都是自己帮它洗澡的吗?”
“如果有时间,一般都是。”他替它清洗残留浴液,一丝不苟,“猫咪不用常洗澡,天气热的话,一月一次也足够了。”
结束后,他利落地用长白毛巾擦干它身上的水,再整个包裹住,只露出一张小脸,抱起递给她:“来,抱它出去。”
“不用吹风筒吹干?”
“排斥吹风机,夏天,自由风干就行。”
甘陶转身走出浴室,听见身后他倒水收拾东西的声音。
越发觉得,当初是她一时说出想要养猫,他不但欣然同意,还在这么久以后,仍旧照顾得无微不至。
把桃酥放在地上,她脑海中蹦出一个天马行空的念头:如果他知道了阮心有心脏病的事,会怎么做?
她满腹心事,也是毫无知觉地,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魏孟崎从浴室出来,望了她一眼:“在晃什么?”
她回头,扫了眼他全身斑驳的水迹,提醒道:“你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湿了。”
他“嗯”了声,走来蹲下看猫:“等会儿见水都吸干了,把毛巾撤掉就行。”
“好。”
盯着他坚实的背影,她还是问不出口。
直到那条让人无法忽视的短信凭空出现。
两分钟前——
她窝在主卧小摇椅上看手机,书桌上是他的手机,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
偃旗息鼓后,又不知疲倦地卷土重来。
甘陶走到浴室门口:“魏孟崎,你的手机响了好久了。”
“帮我看是谁。”
她拿过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没备注的号码:“陌生电话。”
浴室的水停了,他的声音隔着门,似有重音:“放着吧。”
照吩咐重新放回,一条短信弹出屏幕:是我不对。
同样的号码。
她几乎立马猜到是谁。
夜里睡前,魏孟崎的手机断断续续有短信、电话,不停歇。
最后,他不耐烦地关机,世界清静。
甘陶侧躺在他身旁,轻声问:“是普洱小姐吗?”
他显然没听懂。
她自顾自地说:“她很爱喝普洱,说那是她的命。”
他没说话。
很快,摁灭床头灯的声响传来,四周陷入黑暗。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她听出了他声音的无奈疲惫:“睡觉吧。”
甘陶几乎是立马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他欲躺下的身子僵在床头,沉默良久,他问:“你想听什么。”
甘陶也坐直身子:“你今晚不对劲,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很不对劲。我还宁愿你能说一点什么,这样什么都不说,我反而更难受。”
“你难受什么。”他声线凉而紧,眸子瞥来,在黑暗中扫来一阵没温度的风,“别整天胡思乱想。”
被子下是她紧攥睡裙的手,反复揉搓,深吸几口气,才松开。
甘陶尽量放柔声音:“我又不是兴师问罪。她今天来这里,字字句句透露出认识你,或许也认识我的讯息。又这样一直找你……如若是一般人,你根本不会这样。你只字未提,显然是你比较在意的……”
“好了。”他长压着一股气,用手捏着鼻梁,把她的身子扳下,盖上空调被,“一些陈年旧事而已,我会处理好。现在首要任务,是你得赶紧睡觉。”
魏孟崎掀开被子,下床。
“你去哪儿?”
“抱歉,我得赶个文件,你先睡。”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离开。
连带着他最后一丝余热气息,消散。
甘陶心越来越重,一声比一声沉闷的起搏跳动,一次比一次堵塞的呼气吸气。
每回忆一句今天的话,她的心就被拽深一米,无限度。
往下,是无止境的深渊。
她怔忡地盯着天花板。
心口慌而空,眼眶的烫和鼻子的酸如涨潮般涌上,一不留神就将在黑夜中吞噬她。
狠咬牙,她同样猛掀被子,赤脚下地。
魏孟崎双手合十抵在额间,烦闷无所依。
书房门被推开,她衣着单薄地立在门口,望着他。
“回去穿鞋。”
他扫了眼那赤条条露在外的胳膊大腿和脚丫子,眉间沟壑越发深,脸色不善。
甘陶心头窒得慌,自顾自道:“说了不吵架,你一生气,就会冷暴力。”
书桌右侧是一摞摞文件,桌面正中的文件夹未有翻开的痕迹,她更难受了。
究竟是什么陈年往事,让他反应如此之大?
“先把鞋穿上。”他作势要点烟。
“我不是没事找碴儿,也不会闹腾吃醋。以往不过都是发嗲撒娇而已,不是真闹你。”她右手攥着门框,每说一句用力一分,指甲盖泛着惨白,“你避而不谈,有你的隐忍和原因,我懂。但把我置于毫不知情,等待末期的境地,就跟坐着过山车到最高顶,将滑未滑,要冲不冲的位置,心悬得可怕,我不可能不想。”
她看着他,他回视她。
半晌,他将叼在嘴里未点燃的烟取下,揉断扔进烟灰缸。
他起身绕过办公桌,朝她走来,伸长手臂,将她娇小的身子搂在怀里。
熟悉的气息盈满全身,她还委屈着,眼眶滚烫。
头顶是他无可奈何时的长声叹息:“是我忘了你这小脑瓜子,整天就会胡思乱想,多愁善感。我认输还不行?抱歉,陶陶,我今天只是心情不好。”
“我不要你的抱歉你的对不起你的不好意思。”她闷气愤愤,控诉道。
“那你要什么?”
“抱我。”
魏孟崎哑然失笑,手臂收紧,脸颊去蹭他怀里的小别扭:“这不在抱着吗?”
他低俯头,见她小脸还皱成一团,眼睛红红的,认命地叹气:“是抱得不够紧还是不够暖?”
她揪着他灰色睡衣前襟,闷而不乐:“抱我去睡觉。”
他低笑,拦腰抱起她,进了卧室放在床上。
替她捻好被子各角,她的手又伸出来拽他:“抱我睡觉,不是我一个人睡。”
“宝贝,文件真没骗你,明早要开会。”
“我不管。”甘陶犟脾气上头,翻起身就搂住他脖子,整个人垂垂挂着,“等我睡着了你再走,不然就抱着我看,二选一。”
“你这小孩儿,平时把你给惯坏了。”他又叹气,身子一倾,双双跌落床上,搂着滚进了被窝,“抱着你睡,行不行?”
凿在他胸前的脑袋,蹭了蹭,无言亦肯定。
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收起犟气的眉眼,只是轻轻地、无声地笑了笑。
睡意蒙眬,她闭着眼,嘴里嘟哝。
“嗯?”
她喃喃:“今天没亲我。”
魏孟崎笑,轻吮她润润的唇,她将将入睡,还能轻轻回吻。
待她呼吸平稳,他凝目看了她良久,啄了下她的脸蛋,轻手轻脚地抽身。
他扫了眼床头安静黑屏的手机,拿过,关门而出。
无非是再寻常不过的深夜。
主卧落地窗窗帘留缝,隐隐照入城市不夜天的璀璨灯火。万籁俱寂,只有空调时不时传来的轻微声响。
一处,是亮如白昼,烟雾不断的沉闷落寞。
另一处,是寂静黑暗,五指蜷起的漫长孤独。
心头堵着事,甘陶食欲不振。
周末,本来约着一起去福利院,魏孟崎临时加班,她只身一人前往。
哪知坐车到一半,眩晕得厉害,她忍着到站下车,扶在一棵树下干呕。
她从包里掏出纸,摇头。灌了几口水,缓和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朝福利院走去。
她先见了陈姨,又在花坛边寻到银蔻和老画家。
老画家坐在轮椅上,低头翻着画本。银蔻则坐在花坛边,拿着蒲扇给二人扇风,脸上气色不错,笑容依旧,在说着什么。
她见到老画家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又犯病了。
走近,银蔻抬头见着她,笑逐颜开:“阿诚,快看谁来了。”
“爷爷,在看什么呢?”甘陶把手里提的东西搁在一旁,弯腰时腰背微微酸痛,“我买了桂花糕来,要不要吃?”
“脸色怎么这么白。”银蔻担忧地看着她,“不舒服?”
甘陶拆了食品盒,扯出一袋桂花糕,撕开包装,白糯的桂花糕露出半截晶莹剔透、弹性光泽的身子。
她把它塞进老画家手中,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咽:“晕车而已,已经好了,没事儿。”
岂料,中午陪二老在食堂吃饭,点了口水鸡,刚送进口中,一股腥味直涌喉咙,她捂住嘴迅速进了食堂的厕所。
“陶陶,怎么回事,嗯?肠胃不舒服?”见她回来,银蔻关切地问,推了推手边的酸奶,“刚买的,喝点这个。”
“是这鸡肉。”甘陶艰难地咽了口米饭,缓过那劲儿,“很腥。”
银蔻夹起尝了一小块:“没什么味道,是不是你觉得太油了?”
甘陶盯着餐盘,脸煞白煞白的。
银蔻也看她:“陶陶,你现在跟阿崎同居,是吗?”
她神色怔然,点头回应。
“你们……注意那事儿吗?”银蔻目光染着期盼,“有没有,去检查过?”
甘陶知道她在问什么。
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地待了大半天。
她甚至每瞟一眼,都感觉银蔻脸上满是要抱曾孙的喜悦……
紧张、不安,又怅然若失。
她的月事一直不准,这样算来,好像真的……
可是,堵闷心慌的事一箩筐,她都没整理好头绪。
陈姨晃荡来唠嗑,她也算魏孟崎和甘陶二人复合后的见证,聊着聊着,话题自然扯到了俩小年轻身上。
甘陶无心理睬她们的打趣谈笑,拇指抠着手机套边缘的小缺口,直到胶皮裂口越来越大……
“魏小老板能干又善良,给咱们院里捐了不少东西。喏,上次我们院的跨年文艺会演,带了几车的东西来,还放了烟火,还带字儿的呢,孩子们啊是喜欢得不得了!”陈姨边笑边夸,提到魏孟崎是滔滔不绝,赞不绝口。
银蔻在一旁笑得欣慰又温和。
甘陶本来怔忡的神色,陡然一变。
在二人欢声笑语中,她慢慢起身,朝着另外一头走去。
“小陶!去哪儿?”陈姨的呼唤在身后传来。
她心里乱得很,焦虑又迷茫,整个人如梦游一般,毫无目的地乱晃。直到孩子们的欢笑声洋溢,她被追逐打闹的小男孩儿撞得踉跄,才险些回神。
“小陶姐姐!对不起!”院里的大多数孩子都认识她。
她扯了扯嘴角,摸摸小男孩儿的头,冷汗涔涔地冒起。
烟火,文字,迷离,恍惚,照片,初恋,阮心,阮心……
崎路向心。
魏孟崎神色冷淡地坐在办公桌前,尚未起身:“还想听我说什么?”
阮心只顾愣愣地望着他,恍若未闻。
她一步步走近,很慢、很沉。每一步都仿若踏在过去分开的光阴上,每一眼都仿佛在弥补曾经离别的岁月。把他映在眼底,刻在心上。
魏孟崎始终淡漠应对。
她走到中间,停下。
“不是还记得我吗?”她苦笑,双眸含水,摇摇欲坠,“好歹曾经也拥抱过,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魏孟崎突然一笑。
阮心怔然间,就听他毫无波澜地反击:“曾经拥抱过的人,如果都要我说上几句,怕是说到明年也结束不了。”
她眼睑微垂,轻轻开口:“是我不讲信用,背你而去,都怪我,你才……”
“和你无关。”他截断,说道,“我行事向来如此,天性使然,不是因谁而改变。况且当年你并无错,公司还未上市,不愿就是不愿,一切都在个人。”
“不是!”阮心突然喊道,胸前大起伏,情绪波动,“撤资是逼不得已,分手是被迫而行,和你在一起才是我全部的愿望,我没有喜欢过别人。甚至到如今,我看到那个女孩儿,她跟我当年这么像……我恍惚又心痛,又有那么一丝高兴,是不是你也没有忘了我,像我还记得你一样……”
“没有人像她,也没有人是你。我们之间早就是陈年旧事,早就有各自的生活,何必再提。”他蹙眉敛睑,探手去拿桌右角的水杯,略不耐烦,“记得是自然的,高中到大学,同窗这么多年。但记得不等于记挂,你别弄错了。”
阮心的眼泪簌簌而下,固执地抿唇看他:“那这些呢?你在墙上挂我爷爷的书画,又高价把他生前所有的画都买了下来,这又是为什么?”
魏孟崎离开椅子,往茶几走去,说道:“阮玉军老师才情出众,笔下传魂,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尊重他、敬仰他,不愿他的作品流落在外,才一并买下捐给文化宫。要说为何,我只能说,师恩似海,毕生不忘。”
阮心泪眼蒙眬地盯住他,心灰意冷。
魏孟崎站定在她面前,注视着她:“阮心,她跟你不一样。你是我年少青春时最重要的人,我也曾想过要和你一起走下去,但缘分不到,不需强求。她不是你的替身,也不是任何消遣,她是我认定的后半生。”
她垂眸,泪水倾落间。他手中的纸巾,缓缓递来。
眼前出众卓越的男人,和十多年前少年操场上青葱的笑脸重合。他神色轻佻,扬起眉角,逆光坐在双杠上,三言两语吓唬走了那群年级里围着她调戏的混混学生,弯起嘴角:“怎么,还吓傻了?”跳下来,还是笑着,“要不要背你去医务室?”
像时光机按了回放,层层叠叠的影像纷涌而来,堵上她模糊不清的双眼。无数梦境里,回播的都是那两句“怎么,还吓傻了”“要不要背你去医务室”……那样的笑容,那样的言语,那样的飞眉,那样阳光。
眼前是白光刺目,她捂着胸口,拼命喘着气,朝前栽倒……
甘陶坐在出租车里,反复拨打号码,都是冰冷重复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紧绷的神经冲破束缚般,眼泪止不住,纵横满面。
脚一落地,她直奔大楼。
脑袋空空的,她拼命让自己清醒镇定,组织好要说的话,强忍着复杂的心头情绪,告诫自己一会儿不要直哭,一定要说话,问出来……
刚抬头,猛地一滞。她下意识地躲在大柱子后,难以察觉的死角处。
魏孟崎拦腰抱着一纤细身姿的女人,薄唇紧抿,脸色阴沉,大步朝外走去。
再远,她也认得出。
阮心。
他低俯头,对阮心说了什么。怀里的女人靠在他胸口,白皙纤长的手臂挽上他的脖子。
不想无中生有,并非无端揣测,但所有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她反复回想反复串连,都不是空穴来风。
甘陶傻而怔,目送着二人离开宽广的大厅,直到再不见人影,直到头晕目眩,直到眼前模糊一片白……
她背抵着柱子,缓缓滑下……忍过了那阵背脊发凉,冷汗直冒,耳畔直嗡的劲儿,再睁眼也不再眼冒金星。她撑着身子,挪到靠边的座椅坐下。
噔噔噔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跑。
一对板鞋停在眼前,她还未抬头,就听一熟悉的年轻人声音:“老板娘?”
甘陶艰难抬眸,看到张潮满眼的惊慌和无措。
“你的嘴唇怎么这么白……是哪里不舒服吗?老板、老板他……”他欲言又止,眼底是焦虑、怜悯、慌张,一团混乱。
他拧开一瓶水,递到甘陶面前:“喝水,喝点水。”
甘陶抬起手臂,才察觉软而无力:“麻烦你了。”
周末,公司的人并不多。
前台的工作人员,频频朝他们这儿张望。
“你也加班吗?”甘陶轻弱地问道。无外乎是想让他先走,自己这副样子,不愿被过多注目。
“我、我加啊,不过……”他支吾半天,挺愧疚地看了甘陶一眼,琢磨着如何开口。正巧,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他一掏出来,脸色又变了。
“喂、喂?”张潮瞥了眼甘陶,胆战心惊道,“老板……”
矿泉水瓶壁四周微陷,她的五指扒着,指甲盖无血色。
“哦哦,好,我跟他们几个说。”张潮挠着后脑勺,犹豫不定,“老板,就是……我遇上了……老板娘。”
甘陶将矿泉水塞进包里,又掏出张纸币放在长凳上,不管他正在通话,低声道谢,转身就朝外走。
张潮不知该不该追,急得跺脚:“对……她脸色不好。”
“就……就刚刚。”他张望她纤弱的背影,只觉孤傲又坚强,“我跟着你们后面下来的,怕你需要我做什么。这不,刚瞧着你们走,就在角落的柱子后看到了她……我当时还想着要不要上前……”
张潮停顿了片刻,脑海中飞快闪过她面无血色,眼神空洞的模样,连带着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暗淡:“因为她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
甘陶至今仍保留着魏孟崎两年前,除夕夜里送她的金鱼花灯。
和他分手,是她提的。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哭。
大四临近毕业,只是忙着找工作,医院家里两头跑。卖了老房子,又得找新的租宿公寓。搬家,搬宿舍,每天只有刚躺上床的那一秒,是缓气的。但进入梦乡前,脑海中涌起无数即将要做,还没做成的事,手机不敢关机,怕医院随时来电……睡觉也不能踏实安稳,不敢深睡眠,如果有意外,要随时全副武装迎接战斗。
这些事,冲淡了她一闭眼就对他涌上无止境的思念。
依赖和眷恋,扎根占据了一处角落。无法连根拔起,如若强行去除,只能连皮到筋,撕扯神经细脉,鲜血淋漓。
她不挣扎,毕竟从未想过忘记他。
只好在那处堆满了烦琐杂事,直到积灰积尘,好似骚动已经平复。
那年,老画家手术度过最艰难的危险期。从重症转入普通病房时,她扶着墙长长舒气,险些栽倒。
陪床的三天,未完整地阖过眼。
有护工照料后,她抽身回家整理搬家行李。那个轻巧的竹子花布金鱼花灯不知从哪儿冒出,又从哪儿跌落,生生砸在她头顶,一蹬一滑,滚落在地。
甘陶看着它,眼前骤然浮现那夜冰天雪地,魏孟崎提着明黄的一盏灯,眉眼温柔地站在她家楼底,对她说出如此珍视的一段祝福。
回忆初见未哭,回忆分手未哭,回忆酸甜苦辣亦未哭,独独回忆到那一晚。
她怔然地望着那栽落地面,绣工精致的金鱼花灯,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因为,这不是神怔的时刻,不是心动的时刻,不是为他情绪波动的时刻。
这是爱他的时刻。爱上他的一秒,爱上他的一眼,爱上他的一面。
爱上他的瞬间,是金鱼花灯为证下,他抬头望来,极尽温柔的眼。
她蹲坐在一堆大小箱子的屋子中,捂着脸,号啕大哭。
那夜,甘陶走到中途小腹刺痛,临时找了个公共卫生间,才发觉裤子上有血迹。
不知为何,心突然安定下来。
她回了自己的公寓,洗澡喝温水,保暖早上床,一样不落。没有回任何人信息,也没有干任何多余的事,挨着枕头的那一瞬,很轻很飘,像一朵蓬蓬的云,只流动在湛蓝广阔的天空里。
即使腹痛还是伴随了整夜,也潜入了她梦中。
身不舒畅,心却安宁。
清晨六点,腰酸背痛,腹胀难忍。她迷糊转醒,翻身起来喝水。
她等在水壶旁,盯着。看那平静的水面直到汩汩冒泡,关电。泡了红枣糖水,捧着杯子一点一点小口抿。喝得一滴不剩,洗漱穿衣,还是不愿开机。
很久没有这般早睡早起,又毫无负担地做梦。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任,累到无言,却又轻松。
她计划着,绕着小公园走几圈,喝个早茶,再去逛会儿超市,买点想吃的零食和蔬菜回家,窝在小屋子里,度过与世无争、毫无纷扰的一天。
甘陶特意化了个淡妆,掩盖苍白的气色,还穿了条深色长裙,浅色短袖。
手扶在门把上,僵住——
坐在楼梯口的人,还是昨日下午见时,那身衣服。
听见门开的动静后,他回头望来。
满眼的疲惫和血丝,青色胡楂冒出,人都仿佛一夜苍老。
甘陶一眼猜到,他在她的家门口,坐了一整夜。
只为不错过她翌日的每分每秒,等她来日早晨,开门能见到他。
甘陶艰涩地咽了口水,手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
她并不想见到他。
她想过一个,不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的一天,然后再去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不让她如愿?
她的手一寸寸攥紧,攥着门扶手,捏搓,直到关节传来清晰的痛意。
魏孟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往她门前挪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全然遮住了清晨的光线。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的影子下。
甘陶的心阵阵发慌、发凉,低垂着眼,胸前有了起伏。
“起得这么早,才六点四十八分。”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嗓音嘶哑,扯得声带火烧般辣,止不住咳了几声。
他已经数不清,昨夜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多少条信息。从医院赶回来,家中没有她,直奔她的公寓,全熄灯,不知道她有没有回来,或者又去了哪里。微博上找到海珠,联系问她甘陶的消息,也是全然不知。福利院那儿,银蔻只说她下午慌慌张张地走了,还提到了她可能怀孕的消息……
那两个字,如当头一棒,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不敢一直敲门,怕吵到她的邻居。也无处可去,索性坐在楼道里。挨过午夜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小时,想着她全身心系于他来找他,又见到那个场面,该是怎样的难受无助,闷得五脏六腑钝钝地痛。
最害怕的就是,她根本没有回来。
但转念一想,她并非冲动的人。就像蚌壳,遇到危险,只会蜷缩起待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独自承受外界的倾轧,默默疗伤。
她对“家”的观念如此之强,都是快要奉为信仰的人。
所以她一定会回到这里。
晨光中,那扇门沉寂了一夜,终于有了动静。而他心上的姑娘,就站在门口,向他望来。
那一秒,时间停止。
他甚至希望这一眼,能更久一点。
她不吭声。良久,头顶扬起他的轻声询问:“穿得这么漂亮,要上哪儿去?”
甘陶的眼眶倏地发烫,她下意识地觉得,这句话,就是他不让她走的讯号。
门“砰”的一声,被她狠狠关上。
这种敏感接近极限防线,上一次出现还是高考时。
烦闷无措堵在心头堆积到一定程度,就会面临崩溃的境地。无法排解的沉重压力,写到一半突然狠砸向墙面的练习本,攥着水性笔就仿佛要从中拧断……只能晚自习后一遍遍地走操场,强迫自己放松冷静。
或许她又正好处于特殊时期。
总之女生多愁善感,情绪不稳的哭泣,基本都没有缘由。眼泪说掉也就掉了,瞪你也就瞪了,吵架也就吵了。
很多时候女人需要哄,也有不少情况她需要一个人清净。
甘陶背贴着门,滑坐在地,紧抱膝盖,哭了。
放声哭泣是很好的宣泄方式。
她抽动鼻翼,眼泪停住。脑子不再混沌,情绪也稳定下来。刚才的思想和行为,确实偏激了些。
她擦干眼泪,回到厨房喝了杯水,再看时钟,已然早晨七点半。
再次打开门,魏孟崎背靠着墙壁,垂下的眼帘抬起,静静地看着她。
她关门锁门,低头下楼,自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
小公园就在她租的公寓附近,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周末的清晨,上班族都是睡到九点过,早上起来的,多数是锻炼的老年人。
甘陶默不作声地走着,能感觉到身后有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咬牙,步伐加快,连穿好几条小路。
小公园里,悠扬的太极拳音乐环绕四周,老年人散步打拳,轻声聊天,悠闲自适。
夏日的清晨凉爽宁静,方才紧拧绷着的三叉神经也得到了舒缓,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直到走到公园一处大榕树前的巨石下,她停住脚步,回头,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魏孟崎就在她三米之外,也随之驻足,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