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新华虽然想象过她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可当真实的剧布在他面前撕开了口子,许新华感受到的只有窒息。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问道:“石红丫还活着的时候,你们始终没有机会逃跑吗?”“跑过,哦,我没有,石红丫跑过,但也就两个小时就被抓了回来,回来后李有财先是把她打了一顿,又往她身上点了一把火,石红丫差点被烧死,我哪还敢跑呢。”许新华想到长宁县的警察告诉他说石红丫脸上被烧伤毁了容,原来竟不是家庭纠纷引起的,而是因为她逃跑过。
1996 年,年仅 18 岁的春霞离家出走了。
春霞初中毕业后,在堂姐的介绍下,去了城里的一家厂子打工,虽赚的不算多,但她一直都是自豪的,毕竟在村里,自己能养活自己的女人很少,她一不靠男人,二不需要整天围着孩子灶台转,不管怎么样,都算是摆脱了她早就厌恶的农村生活。
然而,父母却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许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春霞根本不想和那人结婚,除了不想回到村里过一眼望到头的相夫教子生活,还有一个原因她没和任何人说过,她喜欢上了厂子里的一位男孩,那个男孩请他看电影,给她买可乐,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他们的关系,也正在逐步突破那张朦胧的薄纸。
可是,有一天她爸说,媒人的钱都给了,彩礼也收了,这婚她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订婚前夜,春霞揣着上个月存下的工钱,翻墙跑了,她一路跑到男孩的家,深夜敲开他家的门,男孩朦胧着眼睛问她,大半夜的这是在干什么。
春霞一把抱住他,哭着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要不,今天就把我娶了吧。
男孩的父母在春霞的哭诉中这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两张脸冷得像数九天脚底下的冰。
女人说,姑娘,你这不清不楚地跑我们家来,想嫁人也不能这么急吧。
男人说,你们之前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我们家儿子不能这么早就拴在你一个人身上,既然你的爸妈给你找好了人家,就好好回去把婚结了。
春霞望着男孩,希望他能留她一留,哪怕就帮她躲过家里的逼婚也好。
可男孩在他爸妈的轮番攻势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那个,是有点太仓促了,要不我和我爸妈再商量一下,你先回去。”
春霞的眼泪逐渐收干,她脸上露出冷笑,心里却是绝望,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下鼻涕,甩手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了。
那天晚上,春霞没有回家,走出男孩家的门,她心里涌上无限的委屈,觉得自己明明都已经那么的努力了,可命运为什么还要一刻不停地把她往回拉扯,这么一想,眼泪又汩汩地流出来了,怎么都收不住。
春霞一边哭一边沿着公路往城里走,漆黑的夜路只有微弱的路灯照明。这时,一辆卡车路过,停在了她的身边,司机是个女人,探出头问她:姑娘,大半夜怎么一个人在这走,多不安全,你去哪,稍你一段。
春霞一看是个年长的女司机,长得敦厚和蔼,而且驾驶舱就她一个人,于是丝毫没有防备,感激地上了车。
当时她不知道,卡车后车厢里还有三个人,两个女孩被捆着,一个男人正坐在跟前守着她们。
等春霞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再想走,根本就没了机会,没多久,她就同样被捆住,扔进了后车厢。
那两个女孩,其中之一就石红丫。
拐走她们的人是一对夫妻,只要路过检查站,他们就会让三个女孩睡觉,一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平安顺利地把她们带到了大地口村。一下完成三笔交易,这对夫妻喜笑颜开,丝毫不在乎她们给女孩以及她们的家庭带来的是什么。
那一年,石红丫最小,只有 16 岁,春霞 18 岁,另一个女孩叫英子,和春霞同岁。这一路,她们三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小声说话,她们趁机试探着了解彼此,抚慰彼此,支撑彼此。
石红丫是从家里被拐出来的,她也是三人中第一个被拐走的,当时这对夫妻是她家的邻居,说要带她和妹妹去城里买新衣服。
英子是第二个,她中专毕业出来打工,刚下火车,在车站附近吃饭的时候,就遇到了这对夫妻,他们以给她介绍工作为由,把她骗到了这里。
春霞是第三个。她说,她有今天,都怪当年太任性,她以为能逃出家庭的束缚,可落入的却是地狱,她把所谓的骨气留给了家人,却在这个荒芜的西北山村窝囊了半生。
但人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一步错步步错,老话讲知错就改,可谁给你改错的机会呢?没有,只能一错到底。
对于石红丫,起初春霞了解的并不多,在卡车上那些天,她们也只是简单的说下自己的来历,根本没有机会深谈。
到了大地口村,石红丫被送到了李有财家,春霞给了李三,英子也送到了另一户人家。
当天晚上她们就都被迫圆了房。
圆房,圆的是男人的房,对女人而言,那是强奸,是一家人对她们的强奸。
此后长达很长的时间,每个人都是各个家庭里的囚徒,她们没有机会再见面,就靠自己一个人,在狭小的房子中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撑下去,没人知道她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是怎么面对这个所谓的丈夫,所谓的家庭的,又是靠什么样的信念活着。
这种苦痛只有她们自己能懂,却也只能把苦痛烂到肚子里,烂一辈子。
春霞再一次见到石红丫,是在 2 年后,这期间,石红丫生了一个女儿,春霞也生了一个儿子。
家里的男人和公婆对他们逐渐放松了看管,那天石红丫第一次走出家门,抱着女儿在村子里遛弯,春霞远远地看见她,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她强忍住想要扑上去抱着她哭的冲动,假装不经意地走到了石红丫的身后。
仅 2 年的时间,两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春霞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但看到石红丫,也就相当于看到了自己。
石红丫的一头黑密的长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乱糟糟的短发、枯黄地像柴草。纤细的腰身走了型,面孔粗糙暗沉,眼睛没有一丝光亮,脸上还有一些新旧伤痕。
石红丫见是春霞,呆板的面孔瞬间有了一丝松动,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却是早已通红。
后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多,再过 2 年,春霞又生了一个儿子,石红丫没有再生,但每天都会带着女儿李翠翠在村头晒太阳。
她们就在一起聊聊天,聊聊怎么活。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石红丫因为没再生出儿子来,李有材对石红丫越来越不好,经常酗酒打骂。
直到石红丫他们一家惨死,春霞才终于迎来了对她的恩赦,那时,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公公大概是怕春霞也做什么极端的事,他说,你要愿意回娘家,就回去看看吧,记得回来就行,你的孩子还等着妈呢。
石红丫下葬那天,春霞 12 年来第一次离开大地口村。
之后,她又主动回来了,她没有办法,就像公公说的,孩子需要妈。
***
“警官,我们的故事,差不多就这样吧,一个被拐卖的女人,也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每天被强奸,然后生孩子,再被强奸,再生孩子。跟您说这些,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今年我已经 40 岁了,李三虽是个傻子,可那方面却格外旺盛。这几十年来,我最怕的就是晚上,每一天,每一次都是痛苦。可能怎么办呢,既然没有勇气去死,就只能像糟粕一样活着。”
许新华虽然想象过她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可当真实的剧布在他面前撕开了口子,许新华感受到的只有窒息。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问道:“石红丫还活着的时候,你们始终没有机会逃跑吗?”
“跑过,哦,我没有,石红丫跑过,但也就两个小时就被抓了回来,回来后李有财先是把她打了一顿,又往她身上点了一把火,石红丫差点被烧死,我哪还敢跑呢。”
许新华想到长宁县的警察告诉他说石红丫脸上被烧伤毁了容,原来竟不是家庭纠纷引起的,而是因为她逃跑过。
心里不由得腾起一股火焰!简直是太猖狂了,这些人买卖妇女,把女人当私有物,任意打骂、虐待,在那个年代,这些女人求助无门,生死无依,换做他许新华,他可能也会忍不住杀了他们全家,因为别无他法。
好半天,许新华才把这股恶气强行按下去,却恍然发现,春霞的眼神躲躲闪闪,欲言又止。
许新华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问了出来:“春霞,你是不是对石红丫做过什么?”
春霞一听,顿时拉下脸。她麻利地把头巾蒙上,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巷子。
许新华上前一把拉住她:“我不会找你麻烦,但我希望你能把之前和石红丫有关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话音刚落,春霞突然发起了脾气,她一把甩开许新华的手,冲他大声叫嚷起来:“你个老流氓,再纠缠我我报警抓你!”
周围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春霞却依然不管不顾,似是要豁出去一般,声音更高了一倍:“赶紧给我滚开!不然我马上喊我男人过来!你小心,到时候让你走不出这长宁县!”
周围聚拢过来不少人,其中有几人是大地口村的村民,见状一把护住春霞,朝许新华吐了好几口唾沫,春霞抹起眼泪,匆匆离开了此处。
许新华呆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此时的春霞,和之前沉默寡言的春霞截然相反,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许新华这才意识到,不是变了一个人,恐怕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这才是当年那个离家出走任性而为的春霞。
她们经历的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简单。